杭州的空气带着特有的湿润,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吴山居里弥漫着旧书卷和灰尘的气息,混杂着窗棂外飘来的淡淡桂花香,本该是闲适的午后,此刻却被一种紧绷的、近乎凝固的紧张感取代。
张若衫靠在太师椅里,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缭绕,模糊了她精致的侧脸。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风衣,内搭墨绿色真丝衬衫,与这满室古旧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了进去,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张海侠安静地立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目光扫过屋内陈设,最后落在桌子中央那台老旧的录像机和大屁股电视机上。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一切,与八十年前南洋雨林里的枪炮声并无本质区别。
吴邪的脸色有些发白,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裤缝,眼神死死盯着那台沉默的机器。阿宁则抱着手臂倚在门框边,神色冷峻,目光在张若衫、吴邪和张海侠之间来回逡巡,带着职业性的警惕和评估。
吴邪开始吧
吴邪的声音有点干涩,像是喉咙被砂纸磨过。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录像机的播放键。
机器内部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机械转动声。电视屏幕闪烁了几下,一片雪花点跳动,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几秒后,雪花褪去,画面稳定下来,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年代久远的质感。
画面晃动得厉害,视角很低,像是在一个极其狭窄、肮脏的地方。镜头扫过布满污渍的水泥地,偶尔能看到散落的、无法辨认的垃圾。光线昏暗,只有镜头前一小块区域被某种微弱的光源照亮。
然后,一个人影出现在画面边缘。
那身影佝偻着,四肢着地,以一种极其扭曲、非人的姿态在地上缓慢地爬行。动作僵硬而怪异,像一具被丝线勉强操控的木偶,又像是某种刚从泥沼里挣扎出来的、尚未适应四肢的爬虫。蓬乱肮脏的头发如同枯草般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干裂、沾着污秽的嘴唇在无意识地开合。
爬行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力量,死死攫住了观看者的目光和呼吸。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录像机单调的机械运转声和电视机喇叭里传出的、那人爬行时衣物摩擦地面的窸窣声。
那爬行的人影似乎被镜头吸引,动作停顿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乱发向两边滑开,露出更多的脸部轮廓。
吴邪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缩紧。
那张脸……沾满了污泥和不明污渍,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涣散失焦,充满了非人的、彻底的疯狂和麻木……
但那张脸的轮廓,那眉骨的形状,那鼻梁的走向……吴邪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渣,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椎疯狂上窜,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激起一层冰冷的、粘腻的冷汗。
那是——他自己的脸!
97年!屏幕下方一行模糊的数字标注着时间——1997年!这怎么可能?!
录像带还在继续播放,那酷似吴邪的“东西”对着镜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的嘶哑气音,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屏幕外的人。但吴邪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像冰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耳边嗡嗡作响,世界仿佛都在旋转。
“啪!”阿宁猛地按下了停止键。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屏幕上定格着那张疯狂而熟悉的脸孔。她转过身,目光像刀子一样,锐利地射向张若衫,声音冰冷
阿宁我收到的那盘,寄件人署名是‘吴邪’
空气瞬间凝固。吴邪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又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也猛地看向张若衫。张海侠的目光也微微一动,落在了前方那个纤细却挺直的背影上。
张若衫感受到了三束目光的聚焦。她慢条斯理地将烟摁灭在吴邪桌上一个缺了口的青瓷烟灰缸里,发出一声轻响。然后,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杏眼微微眯起,目光在吴邪和阿宁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吴邪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
张若衫看我干嘛?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随即那慵懒迅速被一种被冒犯的、毫不掩饰的恼怒取代
张若衫我看上去很无聊吗?没事干给你吴小三爷寄个破录像带吓唬你玩儿?
她站起身,风衣的下摆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双手叉腰,气势瞬间拔高,带着一种娇蛮的、不容置疑的理直气壮
张若衫拜托!咱们好同生共死过的兄弟,在青铜树底下差点一起交代了的情分!这点子信任都没有?我张若衫要整你,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装神弄鬼?直接把你铺子点了不是更痛快?
她翻了个白眼,那表情生动得近乎夸张,带着一种“你们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的鄙夷。
吴邪被她这一连串机关枪似的质问轰得有点懵,脸上的惊惧未退,又添上了尴尬和一丝愧疚。
吴邪不、不是,衫姐!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他慌忙摆手,声音还有点发飘
吴邪就是…太邪门了!太吓人了!
阿宁依旧面无表情,但审视的目光似乎缓和了一丝。张若衫这炸毛的反应,确实不像精心策划恐吓的样子。
张海侠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叉着腰,瞪着眼,对着两个比她高大许多的人毫不客气地输出。那股子娇蛮、不讲理却又莫名带着点江湖气的鲜活劲儿,与她之前在长沙别院里那副清冷疏离、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样子截然不同。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悄然掠过张海侠古井无波的眼底。这一代的小族长……倒是……挺有意思的。
张若衫哼!
张若衫冷哼一声,算是接受了吴邪那磕磕巴巴的解释,但脸色依旧不好看
张若衫邪门就对了!要不你叫吴邪呢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要挥散这满屋子的诡异气氛
张若衫行了行了,跟你们在这儿耗着,纯属浪费时间。线索?就这盘破带子?能看出花来?
她抓起放在椅子上的手袋,动作干脆利落,转身就往外走,风衣衣角带起一阵风
张若衫有真家伙了,真挖出点像样的线索了,再叫我!
她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高跟鞋踩在吴山居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嗒嗒声,毫不留恋地穿过天井,径直走向大门。
张海侠如同她最沉默的影子,无声地跟上,一步不离。
吴邪看着那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又看看屏幕上定格的、那张属于“自己”的疯狂面孔,只觉得一股寒意再次从脚底板升起,瞬间淹没了全身。阿宁则走到电视机前,按下了弹出键,将那盘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录像带取了出来,紧紧攥在手里,眉头锁得更深。
门外,杭州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却丝毫驱不散笼罩在吴山居上空的阴霾。录像带里的“自己”,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深深地刻进了吴邪的眼底。而张若衫那句“有线索再叫我”的尾音,仿佛还飘荡在充满灰尘和旧书气息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令人牙痒痒的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