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的风沙终于在天际最后一丝惨白被吞噬时,渐渐失去了肆虐的力道。但随之而来的,是沙漠夜晚那令人心悸的、骤然而至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白昼炙烤大地的酷热仿佛是个遥远的谎言,此刻,冰冷如同无形的毒蛇,顺着衣物的每一道缝隙钻入骨髓,贪婪地汲取着体温。
张若衫蜷缩在一块巨大的、被风蚀得奇形怪状的岩石背风面,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防风面罩下的脸早已冻得麻木,呼出的气息在面罩内壁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手电筒在风沙最烈时就彻底罢工,成了一块冰冷的废铁。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有头顶的苍穹,繁星冰冷地闪烁着,遥远而疏离,衬得这无边的沙海更加死寂和可怖。
她抱着膝盖,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与张海侠失散的瞬间,那狂沙中骤然消失的身影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心头。烦躁和担忧在低温的催化下,变成了更深沉的焦灼。他身手是好,可这鬼地方……万一……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些不祥的念头,却只觉得寒意更甚。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声的沙沙声,从岩石侧后方传来。
张若衫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她屏住呼吸,身体无声地调整成随时可以暴起的姿势,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在这片完全陌生的死亡之地,任何动静都可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是沙蛇?还是更糟的东西?
那沙沙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辨别方向,然后又缓慢而谨慎地靠近了。
黑暗中,视觉完全失效,只能依靠听觉和直觉。张若衫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她凝神倾听,那脚步声……沉稳,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张家人的节奏感?一个模糊的轮廓,在浓稠的黑暗里,极其缓慢地从岩石的另一侧绕了出来。
距离太近,直到对方几乎走到岩石的凹陷处,张若衫才借着微弱的星光,勉强辨认出那个高大挺拔的轮廓——是张海侠!
紧绷的弦骤然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庆幸和失而复得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张海侠?!”
那个正要踏入岩石背风处的身影猛地顿住!显然,他也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她。黑暗中,张若衫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射过来,带着警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确认。
“张若衫?”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同样被寒意浸透,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沉凝。
“是我!”张若衫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劫后余生的确认感。她摸索着往里挪了挪,让出一点空间,“快进来!冻死人了!”
张海侠没有犹豫,高大的身躯迅速挤进岩石凹陷形成的狭小避风处。空间顿时变得拥挤,两人几乎是肩挨着肩,腿碰着腿。冰冷的空气里,瞬间充斥了对方身上带来的、同样浓重的寒气、尘土味,还有一丝……属于活人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找了你很久。”张海侠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低沉平稳,但张若衫能听出里面蕴含的一丝疲惫和紧绷后的放松,“风沙太大,完全失去方向。”
“我也是。”张若衫抱着膝盖,把脸往衣领里缩了缩,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这鬼地方,手电也废了。现在彻底不知道在哪了。”
“只能等天亮。”张海侠言简意赅,做出了最实际的决定。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让身体更多地避开岩石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宽阔的肩膀无形中为张若衫挡去了更多的冷风。“保存体力。”
两人紧靠着冰冷的岩石壁,彼此传递着微弱的体温,但这点热量在沙漠的寒夜里杯水车薪。刺骨的冷意依旧无孔不入地侵袭着四肢百骸。
张若衫忽然想起什么,摸索着拉开自己风衣内侧一个隐蔽的口袋。指尖触碰到几片已经有些发硬的、方方正正的小东西——是之前塞进去的暖宝宝。她掏了出来,一共三片。原本温热的触感早已消失,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余温。
她犹豫了一下,借着几乎看不见的微光,将其中一片塞进自己冰冷的手套里,然后,把另外两片递向旁边那个沉默的身影。
“喏,”她的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闷,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大方,“暖宝宝,虽然基本凉透了,但……聊胜于无吧。一人一片。”
黑暗中,张海侠似乎愣了一下。他能感觉到那带着她微凉体温的小片物体被塞进自己手里。那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余温,此刻却像微小的火星,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他沉默地接了过来,学着她的样子,塞进了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套里。指尖传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流,仿佛瞬间顺着血脉蔓延开一丝丝暖意。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客气什么。”张若衫把脸更深地埋进衣领,声音闷闷的,“现在咱俩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冻死谁都不划算。”她顿了顿,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省着点用,这点热乎气儿撑不了多久。”
狭小的空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因为寒冷和孤绝的恐惧,而是多了一种微妙的、相互依靠的安定感。冰冷的岩石壁硌着后背,呼啸的寒风在岩石外肆虐,但身边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像一道坚实的壁垒,隔绝了部分死亡的阴影。
两人都尽量蜷缩着身体,紧靠着岩石,也紧靠着彼此,用身体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相互取暖。张若衫能感觉到张海侠沉稳的呼吸就在耳畔,带着规律的热气拂过她冰冷的鬓角。她闭着眼,努力对抗着刺骨的寒意和不断袭来的困倦。手套里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被寒冷和疲惫拉扯得有些模糊时,张若衫听到自己用极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的声音,几乎是梦呓般地嘟囔了一句:
“张海侠……”
“……嗯?”旁边立刻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带着清醒的警惕。
张若衫没有睁眼,只是把身体又往旁边那个温暖源靠了靠,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在呓语,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别死啊……”
短暂的沉默。
黑暗中,张海侠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侧过头,即使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也能模糊看到身边人蜷缩成一团的轮廓,脆弱得像只冻僵的猫。那股孩子气的执拗和此刻流露出的、不加掩饰的担忧,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嗯。”他低沉地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得如同磐石,带着一种穿越了八十年风雨的、令人心安的承诺力量,“不会。”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你也不会。”
张若衫似乎轻轻哼了一声,又像是得到了某种满意的答复,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不再说话,只是更深地将自己缩进那一点点由岩石和身边人共同构筑的、微弱的避风港里。
冰冷的沙漠之夜,漫长而煎熬。但在这片小小的、被黑暗和寒风包围的岩石角落,两颗同样孤独却意外重逢的灵魂,凭借着一点点暖宝宝的余温和彼此依偎的体温,在这片吞噬生命的沙海中,艰难地守护着生的微光,等待着黎明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