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肆虐的风沙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狂怒,渐渐平息成低沉的呜咽。但沙漠的寒冷却变本加厉,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岩石的缝隙,浸透每一寸衣物,直抵骨髓。极度的疲惫和失温带来的麻木感,最终压倒了紧绷的神经。
在意识彻底模糊前,张若衫只记得自己最后一点清醒的念头是“不能睡,会冻死”。然而,身体终究背叛了意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觉得那刺骨的寒冷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倦意暂时屏蔽了。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中,她下意识地寻找着身边唯一的热源,头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地,靠向了旁边那个沉默而坚实的轮廓。
张海侠一直保持着清醒的警惕。他能感觉到身边人细微的动作,那微凉的额头最终轻轻地、带着全然依赖的重量,抵在了他的颈侧。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虽然微弱,却带着生命的气息。他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没有移动分毫。黑暗中,他微微侧过头,下颌几乎能感受到她发顶的凉意和细微的摩擦感。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磐石,将更多的背部暴露在岩石缝隙钻进来的寒风中,宽阔的肩膀无形中为她圈出了一小片相对安稳的栖息地。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流逝,他闭目养神,感知着周遭一切细微的动静,也守护着肩头这份意外而沉重的信任。
当第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白色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时,张海侠倏然睁开了眼。沙漠的黎明,悄然而至。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肩头的重量依旧沉甸甸地压在那里。
他低下头。
晨光熹微,足以让他看清靠在自己肩上的人。张若衫睡得很沉,或者说,是冻得失去了意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平日里总是带着张扬或狡黠的脸庞此刻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鼻尖和脸颊被冻得微微泛红,嘴唇有些干裂。那顶风衣的帽子歪在一边,露出几缕被沙尘染成浅褐色的碎发。
张海侠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沉静无波,看不出情绪。他没有立刻叫醒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肩头那份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温度和重量,在这片刚刚经历了狂暴、此刻又归于死寂的沙漠里,显得如此真实而珍贵。
直到天光彻底大亮,灰白色的天空被染上金红的霞光,冰冷的空气也似乎有了一丝回暖的迹象,他才用肩头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动了一下。
“唔……” 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含混不清的咕哝从张若衫喉咙里溢出。她似乎被这细微的扰动惊动了,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立刻睁开眼。她的头本能地在张海侠的肩膀上蹭了蹭,像只寻找舒适窝点的猫,似乎想重新找一个更舒服的位置继续睡。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依赖。
张海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僵了一下。
几秒后,张若衫才像是终于从深沉的冰窟里挣扎出来,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初醒的茫然和空濛,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被晨光勾勒出轮廓的沙丘,又下意识地转了转眼珠,视线落在自己靠着的东西上——深灰色的、质地有些粗硬的衣料,以及衣料下紧实有力的肩部线条。
她眨了眨眼,混沌的大脑像是生锈的齿轮,极其缓慢地开始转动。哦……肩膀……张海侠的肩膀……她昨晚靠着睡的……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迟钝的意识里荡开了一圈涟漪。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的尴尬或者炸毛并没有立刻出现。或许是冻得太狠,或许是还没完全清醒,她只是觉得……嗯,还挺暖和?挺……结实的?她甚至还无意识地又轻轻蹭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这“枕头”的舒适度。
张海侠:“…………”
他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低沉的声音在清晨冰冷的空气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醒了?”
这声音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张若衫混沌的闸门。她猛地一激灵,像是被电流击中,整个人瞬间从张海侠肩上弹开!动作之大,差点撞到身后的岩石。
“我……”她瞪大眼睛,看看张海侠没什么表情的脸,又看看他肩膀上被自己压出的、极其明显的褶皱痕迹,最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沾满的沙土,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刚才那点懵懂和依赖瞬间被汹涌的羞恼取代。
“我……我那是……”她试图解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掩饰不住的慌乱,“冻迷糊了!对!冻迷糊了才靠过去的!你别多想!”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歪掉的帽子和凌乱的头发,试图找回一点平日的从容,但通红的耳尖和躲闪的眼神彻底出卖了她。
张海侠看着她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炸毛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他活动了一下被压得有些发麻的肩臂,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初升的阳光,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天亮了。”他言简意赅,目光投向远方那片在晨光中呈现出瑰丽金红色的、无边无际的沙海,“得走了。”
他的声音平稳有力,瞬间将张若衫从尴尬的漩涡里拉回了现实。塔木陀,西王母宫,失散的队伍,未知的凶险……冰冷的目标感瞬间压过了所有杂念。
张若衫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眼神也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锐利。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干燥的空气,压下心头那点残余的别扭,利落地拍掉身上的沙土,也跟着站了起来。身体的僵硬和酸痛提醒着她昨晚的煎熬,但精神却因为目标的清晰而重新振作。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走。”
张海侠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风沙打磨过的粗糙痕迹,掌心向上,停在张若衫面前。一个无声的邀请,一个可靠的支撑。
张若衫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一瞬,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瞬间包裹住了她依旧有些冰凉的手指。一股细微的暖流,顺着相触的皮肤传递过来。
张海侠微微用力,将她稳稳地拉起。没有多余的话语,他松开手,率先迈开脚步,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朝着那片被朝霞染红的、充满未知与凶险的沙海深处走去。
张若衫紧随其后,踩着他留在沙地上的清晰足迹。初升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在这片刚刚苏醒的、寂静而宏大的金色荒漠上,坚定地向前延伸。昨夜依偎取暖的脆弱和片刻的尴尬,被抛在身后冰冷的岩石旁。前方,只有灼热的黄沙,和深埋其中的、等待揭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