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尚宇还记得那一张小脸蛋。
那会儿，她正在坐在巷子口的小卖部的石梯前，背着红色的小书包，戴着崭新的红领巾，拿着一朵大红花，低着头。
四处除了警笛的声音，还有三四辆警车围在巷子口堵得水泄不通。
周围人都在说三道四。
“活该啊，我早就看这一家的骚货不要脸了。”
“我就知道，这孙家媳妇是个美人儿，怎么可能不被人惦记？”
“你看看，老孙还不是杀人了……”
“不能吧，你看老孙平时多老实巴交……”
“老实巴交又有啥用，最后还不是杀了自己的老婆？”
“那为什么……”
他们的目光停留在了老孙的儿子孙智杰的身上。
孙智杰低着头，铐着手铐，还在说：“警官，求求你，真的不是我……”
警察把他抓了出来，说道：“少废话，出来！”
“你看看多好的儿子，还是公安大学的……怎么就……”
连尚宇下课晚了些，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他的身材修长，有着笔挺且坚实的后背，穿着白色T恤配牛仔裤以及雨鞋。
有几个记者从他身旁跑了过去，经过了他和他的自行车，跑步的步子溅了他一身水。
他的白色T恤又刚好比较长，一下子全脏了。
连尚宇推着自行车，走了进巷子。
还没入巷子口，就听到妈妈连玉梅的声音：“啊……我怎么那么命苦啊，我们家哪里对不起你了啊……老孙，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啊！”
连尚宇立刻把自行车扔到一旁，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母亲身边。
只见弟弟缩在母亲身后，拉着哥哥的衣服说：“小骚货的爸爸杀了我们爸爸。”
小骚货……
小骚货是孙家女儿孙漪瑟的外号，她的妈妈梁宝琴是大骚货。
连尚宇难以置信，雨水淋湿了他一整张脸，他看到父亲的尸体和梁宝琴的尸体被人前后放入尸体袋里抬了出来。
连玉梅看到儿子回来了，哭得更大声了：“尚宇，尚宇……你看看你爸爸，你爸爸……怎么会这样啊……”
连尚宇不敢看父亲。
他不相信父亲被孙叔叔害死。
“我的老公啊，这么好的人……老孙，老孙，你怎么那么狠心？”
连玉梅反复又反复，这句话反复说了五六次。
她追上队伍，直直地踹着孙伟华：“老孙，你还我丈夫，还给我……”
孙伟华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了，还在不停地自言自语：“不是我，不是我……宝琴，不是我……”
连玉梅继续捶着孙伟华：“你害了我的丈夫，我丈夫没了，还我丈夫……”
孙伟华看着连玉梅，说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
“你还说不知道，你杀你老婆就算了，干嘛还杀我老公……”
孙伟华确实不知道。
他回到家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妻子已经没气了，隔壁邻居还吊着一口气。
邻居用最后一口气跟他说：“快，快……快，追凶手。”
一口气用尽，再也没醒来。
等孙伟华再次反应，警车已经来了，并将菖蒲巷一号重重包围。
警察来的时候，他刚好跪在两个尸体前，手足无措。
凭连尚宇在大学上课的经验来看，他认为孙伟华绝对不是凶手。
可是没有证据……
“妈，妈……”连尚宇追上母亲，抱住她：“妈，现在凶手还没抓到，不要乱讲。”
连玉梅打了儿子一巴掌：“现在人都被抓走了，你还说凶手没抓到？他们家的那个大骚货，你平时不是不知道吧，他家老婆，全巷子的男人都会看一眼，你说他不吃醋？我都不信！”
“妈……现在还没证据啊……而且爸爸……肯定不是被孙叔叔杀的啊。孙叔叔和我们爸爸关系那么好，怎么会……”
“孩子啊，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恨啊？你爸爸也是多管闲事，要是不管这些，就不会死了啊……”
连尚宇扶着妈妈，带她回到家里。
他其实也很难过。但是比起难过，他更好奇，是谁诬陷了这对父子。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记得孙叔叔对他很好，总会给他很多新鲜牛奶喝。
他跟孙家的儿子孙智杰是同一个高中班级和大学的同学，他们的成绩都很好。
虽然都是菖蒲巷别人家的孩子，但孙智杰更多的称呼是小骚货的儿子。
看到弟弟在母亲身边，他沉重的心暂时得到了暂时的解放。
突然，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弟弟和孙家女儿一个班，怎么现在没见到孙家女儿。
弟弟都回家了，那孙家女儿去哪了。
他问弟弟：“阿旭，孙家女儿去哪了？”
阿旭看了哥哥一眼：“我怎么知道小骚货去哪了？”
连尚宇恶狠狠地瞪着弟弟：“你给我重新说这句话。马上！”
阿旭又说：“我怎么知道孙漪瑟去哪了。”
“不，你一定知道，你跟她一个班，一起回家的。”
阿旭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还在难过，不忘骂回大儿子：“你爹都死了，你还担心那一家的女儿，你还有没有良心？”
阿旭指了指门外：“她在小卖部。”
连尚宇赶紧跑到了小卖部，在小卖部前面，有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正在玩弄着手里的花。
花虽然是假的，但是花瓣已经被她揪掉了一半。
那揪掉的一半全都在门口的水洼里，像极了一条条红色的小鱼。
他站在她面前，叫她：“瑟瑟，回家了。”
孙漪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尚宇哥哥，你先回家吧。我等我哥哥。我哥哥说了，要给我买糖，他回家拿钱了。”
连尚宇又说：“哥哥……哥哥……爸爸……”
他不知道怎么说，因为他也刚失去了自己的爸爸。
难过的同时，他不知道怎么跟眼前的女孩对话。
“跟尚宇哥哥回家好不好？”
漪瑟摇头：“不要，我要等我哥哥。还有，你们家有连尚旭，我不想跟他一起……”
他只能硬生生把她抱起来，直接往家里带。
孙漪瑟虽然跟连尚宇也很熟悉，但是面对这个情况，她好像预料到了什么。
她开始哭，然后开始使劲往连尚宇身上砸：“我要去找我哥哥，我要去找爸爸和妈妈……”
连尚宇才不管这些，他用力地将她扛得更紧，带回了家。
此时外面，雨已经停了，只剩下一大片的云彩和夕阳。
到他家，必须经过孙漪瑟家门口。
在孙漪瑟的家门口，他们遇到了一个警察。
警察大概四十五岁，威风凛凛，嘴里叼着一根玉溪烟。他的模样沉稳又威严，身材高大，头发略灰白，五官也很端正。
连尚宇看了他一眼：“你好，请问你是？”
警察自我介绍：“我是范雄，是宿城刑警第一大队队长，我是来找这一家的女儿。”
连尚宇把孙漪瑟放下，告诉他：“这个小女孩就是这家的女儿。”
范雄看到小姑娘有点害怕他。
范雄从口袋里拿出水果糖：“来，妹妹给你。”
孙漪瑟拉着连尚宇的衣尾，看了连尚宇一眼，好像在问他可以不可以拿。
连尚宇点点头，她才去拿了一颗。
过了一会儿，她又拿了三颗。
“谢谢叔叔，我给我爸爸妈妈哥哥都留了一颗。”
范雄摸了摸她的头，问道：“想不想去找他们？”
孙漪瑟又是看了一眼连尚宇。
她好像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所以用询问性的眼神看着连尚宇。
但她又好像不知道。
所幸她的警惕性也很高，她说：“我能不能跟尚宇哥哥一起去？”
范雄颔首：“可以，我的警车就在巷子口，一起去，好不好？”
连尚宇问他：“我该怎么样才能相信你？”
范雄拿起手机，从短袖前的兜里拿出一副老花眼镜，他远远地比着手机，像是在登陆浏览器。
只见他停在一个界面交给连尚宇。
连尚宇看了一眼，上面是范雄的资料，他确实是一个警察，还是个一级警督。
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无不良记录，曾经破过数十起大案和白色粉末案。
“嗯，我跟你们去。”
连尚宇先帮孙漪瑟放好书包和大红花，准备带着她去找哥哥和爸爸。
但孙漪瑟的眼神，停在了那一朵被揪了一半的花上。
连尚宇叫她：“瑟瑟，我们该走了。”
“尚宇哥哥，我想把花拿上……”孙漪瑟说道，“我今天是少先队员，爸爸妈妈和哥哥还没看到呢。”
连尚宇帮她拿上，说道：“走吧。”
“去哪里？”孙漪瑟看着他，她好像看到连尚宇哭了。
“尚宇哥哥，你怎么哭了？”
连尚宇蹲下身，看着她：“哥哥没有哭啊……”
“你骗人！”孙漪瑟说道，“我妈妈哭的时候就是这样，眼睛红的。”
连尚宇只是想爸爸了。
刚刚的爸爸，他还没看到最后一面。
范雄在一旁问他们：“好了吗？”
“好了……”连尚宇拉着孙漪瑟，不忘多问一句：“请问刚刚的男……男……男死者……”
男死者说出来的时候，他说的很小声。
“你和他的关系是……”
“他是我爸爸。我是他的长子，我叫连尚宇。”
范雄明白了，但他又说：“刚刚已经让你妈妈认尸了。”
“我没看到，我能看一眼吗？”
范雄见他眼睛红红，便点头同意了。
连尚宇拉着孙漪瑟的手，走出了孙家。
他们俩人坐在警车的后面，不出一句声音。
在路上，孙漪瑟安安静静，看着外面。
天已经逐渐被夕阳放亮，车窗外的水珠慢慢褪去。
那一天，是二零零零年九月十九日，星期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