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范云丹来说,时间就是一把没有声音且锋利的尖刀。
菖蒲巷的记忆已经离她慢慢远去,而临城的记忆却越来越多。
今年她已经二十一岁了。
三年前的高考放榜,她听从了养母的建议,选择读师范。
养母这些年因为姐姐去世的缘故衰老了很多,身体也不见好。
为了养母开心,她咬咬牙放弃了学六年的医学院,进入了家附近的师范大学英语系。
其实临城师范大学的排名在本市算二本,但在宿城和其他城市的分数线看,师范大学算是一本的末端。
高考分数出来后,她的成绩比一本线高出了八十分。
老师建议她去临城和宿城联合开办的医科大学进行深造,因为她的性格稳重,适合学医。
范云丹解释自己不想去那么远,她只想去师范大学,那里离家里近,她可以天天回家。
老师只是叹气,也没问她具体原因,只是希望她今后能够顺利。
对于一个从高一培养出来的文科优秀生,老师只是可惜她因为孝顺而停留在了本地。
二十一岁,对于范云丹来说,她还有一年就可以打工挣钱养活家里了。
可是养父跟她说不必为钱操心,他会想办法。
养父已经很久没回警队了。
养父说是养病为由搬进了临城,可是范云丹觉得他的身体比养母还要好。
当然,她也没有过多的怀疑。
这些年,不仅哥哥和爸爸的消息没有,就连连尚宇的消息她也收不到了。
养父只告诉她,阿旭在他隔壁的庆南大学,就读机械工程。
但她一次也没见过连尚旭。
三月十日下午,范云丹接到养父的电话,让她把花店的牡丹花取回家。
范云丹看了看表,她捧着书,准备偷偷从教室后面溜走。
这节课是《英美文学》,教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长发女人。
课是星期五下午的,所以很多人已经走的七七八八了。
“卓玛,你帮我点名……”
范云丹叫着前面的好友,让她帮自己点名。
卓玛全名巴桑卓玛,是来自康定的藏族人。
她们俩从大一就认识,一直很要好。
卓玛道:“你快走吧,今天星期五,老师不会说什么的。”
范云丹嗯了一声,悄悄收拾好书,准备离开。
刚准备离开,范云丹和教授撞上了。
教授看着教室只有五六个人,故意清痰:“今天留下来的同学有附加分……”
教室里的人问道:“加多少?”
只见教授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分。”
二十分?范云丹快速想了想,又抱着书回来,坐到了卓玛的旁边。
卓玛:“你不是说要走吗?怎么还回来了?”
范云丹尴尬回应:“今天二十分加分诶,我要留着。”
卓玛:“你可是真的一点好处都要沾。”
范云丹:“当然了,有加分干嘛不要,我又不傻。”
其实今天的附加分很简单,就是教授给他们分享了一部电影,名叫《闻香识女人》。
根据这个电影,让他们用英语描述一下自己的想法,并呈现一篇类似影评的东西。
一共五百字,不多不少,必须刚好五百字。
这要求看着简单,实际很难。
对于范云丹来说,她总是写超。
别人到四百就写不动了,她一般要写到八百。
这就是所谓的【内卷】大王。
教授只讲了十分钟就下课了,但告诉他们这篇文章只属于他们,下周三让他们交到办公室就行。
还不忘提醒他们,以后周五都会有附加分,至于是否自愿,就看他们了。
下了课卓玛才明白:“原来教授早就知道那些人不来上课了。”
范云丹笑道:“说明我们还是好学的。”
卓玛指了指她的手机:“你确实很好学,好学到你的手机在抽屉里震动了好几次……”
范云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范雄的未接来电,有十五个。
“坏了,我真的要走了……”
范云丹把本子和书赶紧收进书包,还不忘跟卓玛道别。她跑到楼下一楼的码车地,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火速打开,火速骑出了校园。
在范雄打过来的第十六个电话的时候,范云丹接了。
“喂,爸……抱歉,我今天上课。”
范雄在书房看了一眼壁钟:“我以为你周五没课呢……”
“没事爸,以后周五我都会晚一点回家的,因为老师有附加分。”
“那可以啊,我和你妈妈没问题。”范雄又说,“对了丫头,你去我们家常去的花店,记得拿花。”
“知道了。”范云丹回应,“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今天把繁树叫过来一起吃吧。他在书店那,你顺路经过,叫他一下。”
范雄口中的繁树,是范云丹的同届同学。
全名辛繁树,不过是隔壁数学系的,现在在他们家书店做兼职。
“好,我知道了。”范云丹答应着,“还有吗?”
范雄还真的仔细想了想:“应该没有了……”
范云丹笑道:“你问问妈,还有没有?”
确实好像没有了。
见电话那一头范雄不说话,范云丹就说:“好了爸,我挂电话了。”
她电话刚挂,范雄想了起来,让女儿买一瓶饺子醋。
今天家里吃饺子,刚好没醋了。
范云丹拿到花,骑车经过书店,朝着里面喊道:“辛繁树,去我家吃饭。”
里面的青年答应了一声。
范云丹看到他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只见辛繁树穿着一个大围裙,里面的短袖和长裤搭配起来很是滑稽。
加上塑胶手套和报纸帽的加持,显得有点像水泥工。
“你等我一下,我要收拾一下。”
范云丹把单车停放在门口,不忘问他:“你今天怎么回事?”
辛繁树看了她一眼:“哦,就是老板让我去刷墙,结果我没站稳,摔下来了。”
“所以你就变成白毛女了?”
辛繁树笑道:“什么啊,是练霓裳。”
辛繁树收拾好已经是七点了。
七点二十的时候客人已经没了,辛繁树拉了闸门,正式落锁。
落锁前,范云丹在桌子上看到了一把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钥匙。
那是一条灰色的钥匙圈,钥匙圈的圈面有一个S的字母,上面还有一串数字,是1010。
“辛繁树,那串钥匙是谁的?”
辛繁树往范云丹示意的眼神看去:“哦,是一个人落下的。”
“谁啊?”
“应该是客人的。是刚刚老板捡到的,说是应该那个人过几天就来取了。”
俩人一同骑车回到春园小区已经快七点半了。
码好车,上了楼,范云丹才意识到自己晚回家了。
乔蔓萍对她说:“丹丹回来了啊……快,洗洗手,吃饭了。”
范雄穿着外套,正准备下楼。
“爸,你干嘛去?”范云丹觉得奇怪,“不是说东西都买好了?”
乔蔓萍说道:“你老爸,这个人就是爱忘事儿,他忘记买醋了。”
“为什么买醋?”范云丹一边奇怪,一边拿了一双拖鞋交给辛繁树。
辛繁树示意桌子:“因为你们家今天吃饺子啊。”
“老范,回来吧,不用买了。”乔蔓萍朝着外面说道,“今天的饺子馅汁多,不用买。啥东西明天再买也是一样的……”
范雄答应了一声,但他已经把烟给拆开,在一旁缓缓抽烟。
范云丹知道乔蔓萍不喜欢烟味,所以平时范雄都是出去抽的。
回到家,范云丹把花交给乔蔓萍:“妈,生日快乐。”
辛繁树搓搓手惊讶道:“原来今天是阿姨生日,阿姨生日快乐,我都没带礼物。”
“没事,去洗洗手,然后坐吧繁树。”
乔蔓萍接过花,还示意辛繁树洗手间的位置。
辛繁树直接去了厨房。
因为他留意到范云丹进了洗手间。
辛繁树和范云丹出来的时候,范雄的烟也抽完了。
“别抽了。”乔蔓萍盯着丈夫,“整天抽,小心身体。”
“你看张学良不也是抽,抽到了一百多岁?”
乔蔓萍一边装着饺子一边说:“你还知道张学良,那张学良能跟你比?”
确实没办法比。
辛繁树很喜欢他们家的氛围。
他问范云丹:“你们家都是这样的吗?”
范云丹颔首,“这就是我爸妈的日常。”
如今,爸妈的称呼,在范云丹的嘴里,已经说的十分自然。
因为养父母的爱,她是真心感受到了。
可是亲生父母和哥哥,依旧在她心里,毫无动摇。
范雄举起杯子,开始示意:“来,今天我爱人乔蔓萍生日,祝生日快乐。”
四个杯子碰着作响,乔蔓萍也是难得挤出一丝笑容。
十二年前的丧女之痛,让她一时半会儿无法抽离。
直到范云丹喊了自己一声妈,她才反应过来家里还有个孩子。
在此之前,她和丈夫找遍了所有的福利院,终于才在一所环境较差的福利院找到了孙漪瑟。
她心疼这个孩子,她愿意给这个孩子母爱。
丈夫还在担心告诉她会难过,可是乔蔓萍表示,既然是要照顾,那就要好好照顾。
那么好的孩子放在福利院,是会被欺负的。
其实孙漪瑟不会被欺负,只是她太瘦,很容易被误会。
想到这,范云丹拿出一个小礼物,交给乔蔓萍。
“妈,这送给您。”
乔蔓萍拆开礼物,发现里面是一张碟片。
范雄喝下一口酒,不忘看了一眼:“哎哟,这年头,还有人送这个?”
碟片上面被便利贴贴着,上面是范云丹的蝇头小楷,写着:【祝妈生日快乐,这是送给您的碟片,里面有您爱听的歌。我是从网上下载的,知道您爱听CD,专门做的。】
“谢谢丹丹,妈妈很喜欢。”乔蔓萍摸着碟片,“你姐姐也爱给我做这个。”
辛繁树觉得这个礼物很有意思:“范云丹,你行啊,这礼物很棒啊。回头,你也给我做一个?”
范云丹瞥了一眼辛繁树:“你又不喜欢听光碟……”
“那你还记得我喜欢什么吗?”
范云丹想了想:“李克勤?”
辛繁树摸了摸她的头:“是谭咏麟……”
范云丹一向记不住这些。
尤其李克勤和谭咏麟,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分不清。
辛繁树告诉她,李克勤是唱《月半小夜曲》,谭咏麟是唱《爱情陷阱》的。
不过辛繁树倒是经常把《月半小夜曲》说成《胖小夜曲》。
乔蔓萍看着两个小年轻,她自己也笑了。
过完生日,乔蔓萍让范云丹送辛繁树下楼。
趁着这个机会,乔蔓萍问范雄:“你觉得这个男孩,能不能对漪瑟好?”
范雄却不觉得:“我觉得不好,漪瑟不适合同龄人。”
只有夫妇一起的时候,他们才会叫范云丹的原名。
漪瑟,瑟瑟,孙漪瑟。
“那你觉得,漪瑟适合哪一种?”
范雄搂着妻子:“我想,应该是大几岁的吧,像她哥哥那种。”
“说起来,他们也应该出狱了吧。”
范雄颔首:“是啊,当年的案子太冤枉了,居然判了十五年……明明当年证据缺失,可是当时法庭提供的证据,我都没见过。”
乔蔓萍却觉得奇怪:“那为什么还……”
范雄示意她小点声,因为楼下传来了范云丹的脚步。
乔蔓萍靠在门口,说道:“丹丹回来啦?”
“嗯,回来了。”
乔蔓萍挽着女儿的胳膊:“丹丹,你觉得繁树怎么样?”
范云丹知道乔蔓萍的意思:“妈,我不喜欢。”
“我看他对你挺好的呀。”乔蔓萍笑道,“不喜欢也没关系,再去找好的。”
范云丹尴尬笑道:“妈,师范大学没有多少好的,反倒是隔壁庆南大学很多……”
临城最好的综合类大学是庆南大学,以法学与语言学为重点核心培养。
“好,妈妈不逼你,你喜欢什么,妈妈就支持。”
范云丹从小到大都没被逼过。
虽然养母的语气让她自由选择,实际上她知道养母想让她安稳度日。
姐姐的牺牲,对这个家的打击都太大。
养母知道她选了师范之后,那一天养母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
说对不起她爸爸和哥哥,更对不起她妈妈。
本来前途无量的好学生,居然在家附近读师范。
但范云丹表示没关系,去哪都一样。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但天气阴沉。
范云丹没有课,便带着手提电脑和作业背着书包和范雄一起去了书店。
她基本每一个周末都会回来帮忙。
范云丹来的时候,那串钥匙还在收银台前。
很明显,钥匙的主人还是没有来。
到了中午,范雄回家拿饭,让范云丹看店。
范雄前脚刚走,后脚就下雨了。
范云丹发现养父没有带伞。
她不顾雨水打湿自己,追上了养父。
她把伞交给范雄:“爸,伞!”
范雄答谢她,然后举着伞走了。
她回书店的时候,雨已经很大了。
她下意识地往路边瞟,发现路边停靠着一辆车。
她没有多想,而是走进了书店。
隔着镜子才发现,她今天穿的裙子有点透。
她用纸巾擦着水,还不忘把书包里的外套拿出来穿上。
下了雨,天气也降温了,这也是临城的特点。
此时,书店的门被打开了。
门开的同时,门响起了叮铃铃的声音。
迎面走来的是个三十岁出头穿着海军蓝西装的青年才俊。
范云丹看着他,只见他眉毛深邃,鼻子挺拔,唇如涂丹。
总体而言,他的五官很端正。
硬是看着,倒是有点稍瘦,西装在他身上显得有点大。
范云丹低下头,尽量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窘迫。
“您好……”青年的声音很好听,“我想请问一下……”
青年还没说完,范云丹就用余光看到他把收银台的钥匙拿走了。
“喂!”
范云丹抬起头,看到了青年拿着钥匙,准备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青年侧着头看她,问:“有事?”
范云丹指着上面:“你当着我家没监控,偷东西?”
青年笑道:“怎么算是偷呢,这是我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你的?”
范云丹抬起头,和青年平视。
她能从青年的眼光里,看出了一丝惊诧,但也就三秒的功夫,便又恢复了如常。
青年伸出两只手指穿进钥匙扣:“我知道这钥匙有什么,有几把,这算吗?”
范云丹不以为然:“这话谁都会说。”
青年指着她身后的监控:“你家不是有监控吗?你去查查,看看是不是我。如果不是,我给你赔钱。”
范云丹嗤道:“我不缺钱。”
青年又说:“小丫头,口气真不小。”
“我不小了。”
“哦?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一个小丫头如此嚣张。”
范云丹挑眉:“小丫头,嚣张?”
青年看着表:“你快点吧,我只有十分钟的时间,我要看监控……”
范云丹并没有监控室的钥匙。
她打电话给养父,养父说他今天没带,应该在辛繁树那。
她又联系了辛繁树,辛繁树说钥匙在收银台下面的第三个抽屉,用灰色钥匙扣扣上的。
她找到了钥匙,开了门,打开了监控。
“你什么时候来的?”
青年想了想:“嗯……昨天下午,三点多。”
青年站在她的后面,还不由地冷笑。
没错,是冷笑。
大概是范云丹感受到了他的冷笑,她打了一个喷嚏。
范云丹找出监控,确实是青年掉的。
可她问:“那我问你,你钥匙有几把,分别是干嘛的?”
青年打开烟,护着火抽起来:“一共五把。灰色钥匙扣,上面有个S,还写着1010。五把钥匙,一个我家的钥匙,上面有个标签贴,写着802。其余四把,都是我公司的钥匙,至于是什么,你就不应该知道了。”
范云丹表示:“先生,这里不允许抽烟。”
青年只好拿出一包纸巾,将其弄开,把烟掐灭了。
他们走出监控室,范云丹随手把钥匙放在桌上,还不忘地拿出一些积分卡兑换的文具交给他。
青年笑道:“这年头丢东西,还有赠送的?那我要多丢了……”
范云丹觉得他怪臭屁的。
“哦,刚刚是我不对,所以我来赔罪。”
青年顺手拿着一串钥匙放入口袋,拿出一张名片,写了一些东西在背面,然后交给她。
“这是我的名片,我们认识一下吧。”
范云丹看着名片,上面写的蒋发集团市场部部长兼董事长助理,名字叫高昶。
公司和名字的下面,还有一行电话。
高昶解释:“你要是想联系我,打后面的……”然后低头对她说:“那是我私人电话。”
说完,他邪魅一笑。
她脸瞬间红了。
“对了,钥匙我拿了,谢谢你小姑娘。”
高昶看了一眼外面,随后转身跟她多说一句:“好久不见!”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左眼朝着她单独眨了眨。
然后他走出门,上了旁边停靠的车,很快就开走了。
范云丹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范雄回来,她才回过了神。
“丹丹,钥匙的主人还没来吗?怎么你把钥匙拿出来了?”
范云丹才反应过来,他拿错了钥匙。
“啊……他拿错钥匙了。”
范云丹走出门才发现,停在路旁的车早就开走了。
那一天,是二零一六年三月十一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