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目盲之后,经常需要有人在一旁照料,江黎很难时刻看顾着。
他再三迟疑,终于开口:"殿下,可还需要从宫中再要几个人?"
谢清怔了怔:"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江黎有些慌乱地否认,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禁卫军中有个职务空闲,我一直想出去试炼一下,便谋来了。"
谢清沉默了一会。
直到江黎开始心慌。
他突然觉得那双原本就不露分毫的眸子黯淡下来后更难看懂半分。
他小心翼翼地出声:"殿下?"
谢请似乎从沉思中刚刚结束,侧头向他笑道:"你一直闷在东宫里,出去也好,不必问我。"
江黎松了口气。
殿下果然从不怀疑他。
可他却……
江黎攥了攥隐在袖中的手,强迫自己回神:"那指派照顾殿下的人,由我去做?"
这次,谢清没有停顿太久:"好,都听鸿嘉的。"
江黎抿了抿止不住上扬的唇角,心底的几分异样被自己下意识地忽视。
江黎是真的要出去。
他思考了许久,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确实有些不成熟。
原来的计划很简单,发展势力,然后刺杀晏帝。
他的殿下是太子,随后便会登基,整治朝堂,改革制度,最终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但这终究只是个没有考虑周全的美好设想。
这个朝堂显然是腐烂到了骨子里的,要想有转机,必须,也只能从头开始。
先废而后立,才能给百姓以乐业安居。
唯一让他踌躇不决的,是他的殿下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呢?
不会有人能够心甘情愿地看着自己的家国易主他人。
但是,他的殿下也看不见了啊……
江黎偷偷存着几分侥幸安慰自己。
如果谢清还能看到的话,他当然也会这么做,哪怕受到他的阻拦。
但之后,他会尊他的殿下为九五之尊,即使这么做可能换不来万分之一的谅解,
可现在,谢清不会知道了的。
只要他不知道,那么殿下永远都是他的殿下。
永远不会……厌弃他。
被江黎专门指派照顾谢清的,是他自己的人。
不为别的,仅仅是满足他的那一点私心。
他不想让其他不相干的人与殿下贴身相处。
而且,他是最了解殿下的人,他派去的人也能更好地照顾殿下。
江黎极力为自己越来越强的独占谢清的欲望找借口。
但显然,他能够与他的殿下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如今很多时候,江黎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在不惊动谢清的情况下沐浴换衣。
尽管如此,江黎还是不敢和他太过亲近,生怕自己身上残余的血腥气息被察觉出来。
最终是谢清主动拥过了他,倾身在他耳边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脸热不已。
自从谢清不能视物后,他们每晚就只是简单地相拥而眠。
他也知道了殿下一直奉行清心寡欲,于是自己即使有什么也尽力忍耐。
偏偏越是这样端方的人,说出的这般话越是让人听着便情动不已。
江黎虚张声势地压低了声挑衅:"殿下此时可还方便?不若让鸿嘉来伺候殿下一次……"
谢清微怔,轻笑了一声:"鸿嘉莫不是忘了,之前每次也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与不能视物何异?毕竟你总不让我掌灯……"
江黎将人往床上一拽,一声不吭地压了上去。
谢清又笑了一声,想象出了眼前人面无表情地红着脸的样子。
但随即,思绪便被打断,另一件汹涌着翻腾了上来,逐渐将两人吞没。
照顾谢清的,是一个心思通透的姑娘,叫水艺。
江黎没有想过让她监视谢清,但她有时会汇报谢清一天都做了什么。
无非是侍弄了些花草,或是让水艺给他念念书。
从不过问任何事。
甚至没有问上一句,如今他赋闲,朝政由谁把持。
不过很快,恐怕也不会有朝廷了。
江黎回来得越来越晚,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
但他仗着谢清看不见,只简单包扎一下就凑到了一天未见的人身前。
谢请似乎真的什么也未怀疑过。
只有一次,江黎好不容易闲了半天,水艺主动退下,他捧了本书亲自给他的殿下念。
谢清坐在书案前静静听着,手上是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
毛笔在指间飞转了一会儿后,他才像是终于察觉出,停下动作,将其放回了笔架。
随后,修长白皙的指像是顺理成章地探向了案前一个敞开的锦盒。
那里面空空如也。
江黎将目光从手上的书移开时,便看到了这一幕。
他的心猛然一提。
然而谢清只是顿了下,便收回了手。
看不出任何异样。
转向江黎的方向时,微闭的眼尾,仍旧挂着平淡的笑音:"怎地不念了?"
第二天,水艺奉命在锦盒中放了一方太子印。
当然,不是真的。
但谢清却是再也未去碰过锦盒。
东宫内毫无波澜,高墙外却已天翻地覆。
各地农民起义愈演愈烈时,那些蝇营狗苟的高官权贵悄然无声地被逐一暗杀。
终日远离前朝事务的晏帝在美人乡里知道这些事时,据说太子的军队已经安抚好了起义百姓,集结所有兵力已至京都。
晏帝推开一个劲儿往自己怀中凑的美人,终日沉溺声色已显几分浑浊的那双眼定定了片刻,声音有些难辨:"太子吗?"
当晚,谢清等了许久,也未见江黎回来。
他默默坐了一会儿,应下水艺的劝说,回房独自睡了。
江黎回来时,四处也未见谢清。
他想起半个时辰前手上还沾满了的那个人的血,忽然之间,满心慌满。
他正要去找侍卫问,远远地看到水艺扶着谢清从北面深院里走出。
江黎松了口气,立刻迎上去接过谢清的手。
许是察觉到他的气息不稳,未等江黎开口,谢清便主动解释道:"今天天气尚可,我让水艺扶我在花园走了一会儿。"
水艺退到一旁,没有出声。
半个时辰前,谢清被她扶进院子北端的亭里暂歇时提出要吃些东西。
水艺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自己去拿点心途中折返时看到的一幕。
家国已无的年轻太子掀起袍角,直挺挺地对着正北方跪下。
三叩九拜。
那个方向,是江黎今早登基礼举办的皇殿,也是正血流滴落的刑场。
水艺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带着点心回到亭中时,那个温润的人正静静坐着,听到她刻意放重了些的脚步声后微微侧头,没有一丝异样。
她又想起前一天午后,街上的喧嚷声震天,谢清淡淡地问了一句:"外面是有什么赛会吗?"
她一惊,马上找江黎留下的侍卫叮嘱了几句。
于是,喧嚣迅速停止。
大肆庆祝的军民通通绕过东宫,末朝颠覆、天下大郝的欢欣传不入这潭死水。
但随后的一整天,甚至直到等江黎至深夜末果,谢清似乎也没有再开过口。
水艺看向那与江黎相拥着的人,似乎,望见那人的一双羽睫,轻颤了颤。
她已经相信,那双眸子,早已能够一片清明。
然而,她转身,像昨日一般默然离开了。
她不会告诉江黎。
但事实上,她所了解的也不多,不是吗?
那样的人,似乎天生就是无法被看透的。
很多很多年后,水艺仍会突然间想起,唯有这几件事,她对江黎隐瞒了一辈子。
面朝着正北方起身后,谢清拂去襟角沾上的尘土,淡淡地想,自己该走了。
属于他的家国已经彻底没了,但日后却必定是海清河宴、国泰民安。他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在最开始,他想到过这一天吗?
谢清回忆着。
或许想到了,但却仍然一步一步,朝着这个方向,没有犹豫,没有挣扎。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江黎,那个倔强的少年.
明明瘦弱的身躯被强压着跪伏在地上,却毫不掩饰眼中的恨意。
分明一看,就是个充满野心的人。
但谢清还是把他带回了东宫。
当时,似乎只是因为那几分歉疚。
毕竟从某一方面来说,江家是为他母亲陪了葬。
但将人安置好之后,他就很少再过问,没过多久,印象便淡了下来。
如果一直维持着当时的状况,谢清会让他一世衣食无忧,甚至像任何一个世家公子一般,科举应试,娶妻生子。
可他没有看错人,这果然是个野心勃勃的小狼崽子,在还未学会隐藏自己心思的年纪里,提出要贴身照顾他。
明明,以他的立场,知晓对方意图后,是不该答应的。
明明。
再后来,谢清以一种自己都看不清的心态,有意在参政时带上江黎,让他尽可能多地学到一些明明不该与之有交集的东西。
甚至,在他一次比一次更明目张胆地插手自己的生活时,谢清选择了迁就。
可时间过得太快,一转眼,江黎已及冠了。
谢清挑选了许久,确定下"鸿嘉"二字时,自己都怔了一下。
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字呢?
他静静坐了一夜,才想清楚。
晏朝眼看已是末代,不可能挽狂澜于他一人间。而若要百姓少些苦楚,唯一的办法就是另立新政。
显然,他养大的小孩是最有能力做到的。
想着想着,谢清有些失笑。
这些,真的是他刚意识到的吗?
可能从把江黎带回东宫开始,他就在心底里明晓甚至计划了一切,只是自己不想面对罢了。
毕竟,他也不是圣人,做不到对这既定的事实无动于衷。
可谢清算了许久,也未算到,江黎竟为了彻底让他松懈而不惜委身。
罢了,本就想通了都给他,再多些又何妨?
尽管如此,他还是去找了他谈话。果不其然,江黎不愿泄露半分心思给他。
那么,他想如何便如何吧。
若他认为只有在床第之间发生些什么才能麻痹自己,以让他能够彻底安心的话,谢清亦奉陪。
父皇提起他的终身大事时,谢清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的只有那一人。
怔忡半晌,他还是接过了那一沓画像。
但显然,江黎对这件事表现得很不高兴。
为什么?担心他日后有了子嗣影响到他的大业?
谢清说不上什么原因,看着他不高心,心口止不住地沉闷。
明明,他想给他很多的。
不止一个江山社稷。
可他到底想要什么?
还未来得及想清,变故就猝不及防地发生。
或许,这也是天意吧
在那千钧一发的关头里,谢清挣开江黎时,心里是气的。
不管怎么说,那个昏君亦是他的父亲。
他以为自己已经想通了,但显然,终究放不下。
醒来时,得知自己已失明,谢清反而平静无比。
放不下又如何?
他现在还能做什么?
有些东西,死了就是死了。
而且,以江黎的恨意之重,他迟早也是要归西的。殉自己的家国,留黎民安乐。
这样想着,他竟有些麻木了。
于是,江黎要出东宫,他让自己的暗卫通知其余势力:以后持太子印者,即为其主。
江黎要在他身边插人,他亦应下,再也没有过问过朝廷政事半分。
江黎疲累难以发泄,他便主动将人带到了床上,带着几分自己都摸不清的鬼使神差。
只是周密如他,偶尔也会有不经意的疏忽。
比如,他竟以为自己还能在搁笔后,落下一方红印。
但这些,也都过去了。
昨日街上的喧闹应是江黎大事已成。
那么按照正常程序,今日此时,他的父皇会被斩……
水艺被他支开已过了一段时间,也该回来了。
而江黎刚登基,诸事繁忙,这几日恐怕也不会来东宫。
他想着想着,失笑片刻。
难道那人以后又会来吗?
他所有的利用价值,已悉数被自己亲手交付出去了。
现在,只需要让水艺搀他回书房,找个借口一个人待着,然后……
谢清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刀。
但出了深院,察觉到那人的气息时,他怔住了。
总有些事,不在他的料算之内。
还有他自己心中蓦然升起的喜悦。
安抚着已然急切的人,谢清在心底轻叹。
罢了,再苟且偷生一段时日吧。
若这人不打算杀他的话。
至于他的双目已复明的事,依旧如往常一般瞒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