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倦鸟归巢，飞檐亭角都挂起了各色销纱灯笼，园子里装扮的喜气洋洋，仆婢们来来往往在园子里穿梭着，为一会儿的中秋晚宴做准备。
楚楚与朱棣端坐在高台上，朱棣贴心地往楚楚的泥金小碟里夹了一块玫瑰搽馕卷，殷殷叮嘱：“我叫厨房现蒸的，先垫垫肚子，一会儿都是螃蟹，不能多食，等晚间我们一家三口再单独过节。”楚楚咬了一口，玫瑰的香味充斥在齿间，抿着唇，嫣然微笑：“知道了，老夫子。”这些年朱棣越发喜欢唠叨，对她的饮食起居越发小心，楚楚笑他比腓腓的夫子还要啰嗦。
朱高煦在下首望着楚楚，高台上的两人眼神交缠，父皇对她翩然一笑，她亦报之柔情一睇，目光交汇之际，便是旁人，也觉甜蜜异常。
他攥紧了拳头，若是母妃还活着，坐在那个位子上的，合该是她才对。
鸠占鹊巢
他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楚楚照着戏本子点了一两出戏，此时台下两个女伶正穿着一身彩衣，站在戏台上清唱，那女伶舞了几段花剑引得满堂喝彩，楚楚指着台上唱念的女伶问道：“这出是什么戏？以往怎么没听过？”
“这出戏叫《沉香救母》，是梨园近来新出的热闹戏，娘娘还不曾听过。”小平在旁道。
众人看了一回，见沉香劈山救母，俱是欢呼鼓掌，楚楚笑眯眯地赏了茶水和果品下去。
一曲戏毕，女伶下去换衣裳，汉王朱高煦自座位上起身，朗声道：“年年都是这些曲目，实在无甚意思。父皇平日辛苦，遂儿臣特意排了一支新曲，以乐侑食，解父皇素日辛劳。“
说罢，他轻轻击掌，便有一列彩衣舞女入内，礼毕，一道低垂于地的帐幔之后，传出一缕悠扬萧声。
这萧声起初如林中云雾初起，渐渐风过云枝，天女散下缤纷，盘旋登上云霄，最后收曲，风卷荷叶，荡出满湖微波，粼粼波光，渐行渐远。
舞女彩袖翻飞，宛若惊蝶，中间又有笙簧伴奏，只是无论这翩翩舞动的舞女还是那笙簧之音，都似在烘托萧乐，它无处不在，幽咽回旋，袅袅婷婷，丝丝入耳，直到最后消声，余音却还犹在耳畔盘旋，久久不散。
“父皇以为这萧声如何？”
一曲终了，朱高煦问。
朱棣微微一笑：”行云流水，飘飘如绕云宫。“
朱高煦笑道：“父皇果为知音之人，也不枉权氏特意为父皇所谱的这支云宫曲。”说完看向方才萧声起处。
“权氏，出来拜见陛下。”
帘幕微微波动，犹如风吹水面，荡出层层涟漪，涟漪里出来一个手执玉萧的红衣少女，微微低头，朝朱棣行来，到他面前，行了一礼。
“妱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她生了一副可人容貌，身姿婀娜，螓首低垂，玉面泛出一层娇羞红晕，烛火映照，极是动人。
朱棣视线在她面上扫了一眼，微微皱眉，看向朱高煦。
朱高煦笑道：“这是高丽国王的幼女，自小养于深闺，年方十六，闺名唤作权妱。从前在家中，常从父兄口中听到对父皇的美辞，知父皇卓伟不凡，气宇盖世，虽未能见父皇之面，却神交已久。高丽国王派使臣将爱女献上，愿侍奉左右，以期能得我大明世代庇佑。“
朱棣仿佛恍然，略抬了抬眉，微笑道：“原来如此，李朝有心了。“复看了眼少女，”很是不错。“朱棣颔首道了一句。
朱高煦一直暗中观察楚楚的神色，见她面色如常，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似的，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不知母后觉得如何？“
楚楚视线掠过身前少女那张惹人怜爱的玉面，转而取了一只彩凤双联杯，满酒后递了上去，偏头轻笑：“本宫觉得很好，不知皇上以为呢？”
相伴多年，朱棣瞧着面前人不达眼底的笑意，心中了然，暗暗捏了捏桌下的一只素手，微微一笑，接过饮了，方道：“通音律，擅歌舞，不错。前些日子梨园不是新来了一批乐工，朕记得梨园使还曾抱怨自己忙不过来，权氏，朕封你为梨园副使，年节之前，尽快调教出来，可能做到？“
权妱呆愣在原地，迟疑了下，回头看了眼朱高煦。
朱高煦早就像爆竹一般炸了起来：“父皇，这是高丽国王的幼女，怎可明珠暗投，去梨园教那些乐工？”
“朕说可以就可以，此事还轮不上你置喙。”朱棣微微眯了眯眼，声音冰冷。
“儿臣......遵命。”朱高煦咬了咬牙，攥紧了拳头。
“微臣谢陛下体恤之恩，”梨园使何其聪慧，立刻上前拜倒,"臣必会和梨园副使一道，早日安排乐工习学，勤加排练。微臣这里正好有新出的曲目，正为陛下和各位大人佐宴。“
梨园使摆摆手，有笛声轻轻从水面荡来，而后琴声追随左右，一轮明月清辉，满园灯笼烛光，将园子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席间众人俱是心思玲珑之人，有意活络气氛，一时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伴着温酒大啖螃蟹，言笑晏晏，仿佛刚才的插曲不存在似的。
楚楚听着飘摇曲声，剥开蟹壳满是流黄膏脂，沾的满手都是，净手过后，便起身更衣。
朱棣似浑然不觉般，瞧着席间起乐子，对对子，猜字谜，一轮轮的吃蟹喝酒。
宴会散了，已是深夜。朱棣往坤宁宫去，见侍女们都围坐在一起吃茶，小平迎上来，唤道：“皇上."
"娘娘呢？“
“娘娘在内室。”
朱棣嗯了一声，径直往内室去，掀开真珠帘，见楚楚坐在卧房外相连的小内厅里，正坐在妆镜前翻看自己的首饰。
她身上钗环俱无，脂粉不施，只一根簪子松松挽着，出水芙蓉般的清丽，轻轻扭开一只芙蓉玉色小瓷罐，罐内盛的是时兴的玫瑰胭脂膏，揭开覆在其上一层蚕丝，脂膏宛若软玉，色泽莹润，芬芳扑鼻。
楚楚听得身后动静，在铜镜前抬头，慢腾腾地睨了他一眼，而后伸手沾了沾脂膏，抿唇，对镜仔细地将脂膏匀在自己唇上。
樱唇柔媚，色如桃夭。
朱棣踱步上前，楚楚复从镜中抬眼望他，微微露出个清甜笑容，眼波流转，指尖又沾了抹玫瑰膏，微抬下颌，轻启唇瓣，将香甜的脂膏填补在唇际唇角，完完整整描出一张完全艳丽的丹唇。
他静静立在她身后，在镜里观摩她的举止，那水润艳丽的唇愈发衬得她眉眼如画，笑靥如花。
“好看吗？”楚楚抿抿唇，扭身过来，仰面看他，“皇上好像瞧了很久。”
朱棣在她身旁坐下，温润笑道：“原来你梳妆的样子......这样好看。”
楚楚翘着唇角：“是前几日你谴人送来的胭脂，第一次用，我很喜欢。”她眨眨眼，舌尖轻轻舔了舔唇瓣，沾了点玫瑰胭脂膏的味道，咂咂，微叹："好甜，有些玫瑰搽馕卷的滋味。“
“是吗？”他轻笑，盯着她水光盈盈的艳唇，贴近她，魅惑撩拨，“许我尝尝吗？”
楚楚冷声推开他：“夜深了，我要安置了，皇上请回吧。”
朱棣愕然，这是看得到，吃不到？语气颇为幽怨：”这更深露重的，你叫朕回哪里？“
“自然回温柔乡处。”
朱棣抚额，真是个磨人的妖精。温言解释：“我不是将人打发到了梨园？你又吃的哪门子醋？”
楚楚冷哼一声，起身想走开，却叫他紧紧握住手腕，“不过是番邦进贡的玩意儿，也值得你和我闹别扭？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信不过我们这些年的情分？”说罢，刮了刮她的琼鼻，笑着道：“怎么年岁越大，醋劲儿越大了？
“你是嫌我年老色衰了？”楚楚气鼓鼓问。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朱棣看着像炸了毛的猫咪一般的楚楚，无奈道。
僵持间，小平自殿外来，站在帘外，焦急道：“娘娘，方才小公主发了梦魇，叫吓住了，谁都哄不好。“
楚楚披了衣衫起来，甩开朱棣紧握的手，径直往腓腓的卧房去，她正坐在床上哭，见着楚楚来，越发哭得厉害了，一抽一抽的。
楚楚瞧得直心疼，抚着她的头顶：“怎么了？什么梦吓着我们腓腓了？娘在这儿呢，别怕！”
腓腓委屈得哼哼两声，趴在楚楚肩上，抽抽噎噎道：“娘亲是不是和父皇吵架了？我听见旁人说二哥给父皇献了一个绝色美人，所以娘亲才提前离席？我梦见父皇又生了很多孩子，不再喜欢腓腓了。”
楚楚抱着她哄了好一会儿，腓腓反而哭得越发凶起来，朱棣迈步进来，腓腓见了他，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朱棣怀里。
朱棣轻轻抚着腓腓的后背安抚，好一会儿，腓腓才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楚楚见朱棣进来，只是绷着脸，将头扭到一边。
腓腓虽年幼，可宫中孩子早熟，仰着头，瞧了瞧朱棣，又瞧了瞧楚楚，问：“娘亲，父皇，你们吵架了吗？”
楚楚并不想在孩子面前说什么，只摇摇头：“没有。”
腓腓怎么肯信呢，她坐在床上，托着下巴想了想，伸手去拉朱棣的袖子，小声道：“父皇，你快认错吧，今天的错要今天认，不然明天的错堆起来，那就更认不完了。”
她声音极小，又凑在朱棣耳边，只是这时是深夜，万籁俱寂，殿内的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俱是死命忍笑。
朱棣抿了抿唇，转头瞧着楚楚，喉头滚动，终是一个字也没有。在人前说这些闺中话，那是极难为他的。腓腓急得小脸皱成一团，恨不得亲自示范一遍才好，楚楚叫她滑稽的表情逗得笑出声，拉着她躺下：“好了，时辰到了，该睡觉了。”
腓腓指着朱棣，嘟着嘴道：“可是父皇他......”
楚楚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腓腓顿时眼睛发亮，拉着被子盖上，连连点头：“好了，好了，我马上睡。”
楚楚无声笑笑，待腓腓睡熟了，这才往自己的寝殿去。朱棣被晾在外面好一会儿，等进来的时候，外头只亮着一盏微灯，只小平并两三个宫娥候在那里。
小平手上捧着托盘，托盘上奉着上好的宣纸和徽墨，见着朱棣来，立刻屈膝行礼：“陛下！”
朱棣嗯了一声，正要掀帘进去，却叫小平拦住：“陛下，娘娘已经睡了。她歇息前吩咐过，说......”
她并不太敢说出口，顿了顿，才断断续续接着道：“娘娘说，陛下既然知道自己错了，心里知道却说不出来，不如......把自己错在哪儿，一一写出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写下来，一准儿忘不了。”
这样的话，不说身后那两个宫女，便是小平也觉得天方夜谭，要换了旁的人，即便不是万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那也是要动怒的，更何况，在小平眼里，这位爷的脾气更是桀骜，哪里受得了娘娘这样的话呢？
三人全都低头死死盯着地面，一副战战兢兢的神情。却不曾想，陛下这样的脾气，竟罕见地没有发脾气，反而接过那笔墨，挥挥手：“下去吧。”
朱棣端了笔墨纸砚，也并不去偏殿的书房，只盘腿坐在床前的美人榻上，另寻了小几，用铜镇纸压住雪白的沧浪纸。
枯坐在那里半晌，这才提笔蘸墨，勉强写了半页，便实在写不下去，搁了笔墨，正坐在那儿发愁。
微灯很快燃尽了，屋内立时一片寂静漆黑，只窗外透过少许凉凉的月色来。
朱棣抬头往床帐处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卧影映在芝兰暗纹的轻罗软帐上，他怔怔望着，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里面一声咳嗽，那账中伸出一只雪腕来。
他立刻起身，倒了一杯豆蔻水默默端了过去，坐在床沿上。
楚楚接过杯子，饮了一盏，忽见那人影顺势坐在床沿上，又倒了一杯递过来：“还要吗？”
楚楚先前见灯灭了，还以为朱棣早就出去了，本以为端水的是小平，此时听他说话，这才发现是朱棣，却也淡淡瞥他一眼，并不同他说话。
朱棣只得默默坐在那里，叫晾了好一会儿，才听楚楚问他：“写完了？”
朱棣默了默，语气飘忽：“写了半页，还没写完，灯又灭了，怕吵你睡不着，就没点灯......”
楚楚嗯一声，从床内的小屉子里取出火折子，点燃那盏小小的三寸大小的琉璃灯，账内顿时出现一小片昏黄的光晕。
她慢条斯理地将那盏琉璃灯盖上，两人之间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暖色来，那语气倒十分平静：“今日是赵王献美，昨日有美人顶着大日头在御花园跳舞，前日又不知多少送汤水香囊汗巾的，朱棣，做人最怕将心比心，若你是我，该作何感想？”
朱棣默然，半晌后，似乎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定定看着她，道：“你放心。”
见楚楚不解，朱棣轻轻拥了她在怀里，伸手去抚她的后背：“你放心，以后再不会有这些事烦扰你了。”
彼时的楚楚并不知道朱棣做了一个多么惊世骇俗的决定，亦不知因为此举，她会被天下女子羡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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