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八年二月初十，风清日和，朱棣于德胜门举行亲征仪式。在惊天动地的鼓乐声中，朱棣亲率大军浩浩荡荡，走出德胜门，踏上了北征的漫漫征途。
这条北征之路，朱棣自弱冠之年便已走过多次，当年他还是燕王时，横扫漠北，令敌人闻风丧胆，如今，他已是威名远扬的永乐皇帝。他一路之上指点着山川河流，沿途的城池，楚楚看得出，朱棣的内心是激荡的，因为他体内流淌着嗜战的血液，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一晃大军已经走了半个月，楚楚掀开轿帘，见天高路邈，驼铃悠扬，起初还有低矮的梭梭木和灰扑扑的芨芨草，也能见一两株麻黄和油蒿，沙地里虫蝎咻然穿行，甚至还能见到远处站着一只土狼，谨慎地盯着过路的大军。
原来他们已经深入漠北腹地。
越往沙漠深处走，是高阔 澄蓝的天、雪白孤单的云、浅灰色的荒野，只剩无穷无尽的黄土、砾石、散乱颓朽的枯枝和尚未来得及掩埋的尸骨。
是丘福率领的大军阵亡之地。
十万大明儿郎，因着将领指挥不当，几乎全军覆没，他们葬身在这片荒漠之中，连尸身都已被狼群分食。
森森白骨随处可见。
可悲，可叹。
朱棣令行进的大军停下，他步下龙辇，面容肃穆地注视着前方的尸骨，良久，方命军士就地掩埋。楚楚走到朱棣身边，拉住他的大手，轻轻唤道：“朱棣。”
过了许久，才听到朱棣的声音，他依然目视前方，只是紧绷的身体泄露出他此时的情绪，“无事，如眉，你等着瞧，我定会让北元人血债血偿！”
......
天泛鱼肚白，楚楚穿一身回纥骑马男装，披着风帽，露出半张面靥。那衣裳青底团花，颜色有些暗沉，却衬得她小脸雪白，又是紧腰窄袖，长裤皮靴，将她窈窕身形勒的一览无余。在龙辇里坐久了，楚楚非要骑马，朱棣拗不过她，况且知道她长年困于深宫大内，实在不忍心再拘着她，于是便应她出来骑马。
此时天刚蒙蒙亮，楚楚回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见荒丘连绵，黄坷碎石，远远望去，恰如途径黄河时的景致。那是黄河正值汛期，汪洋浩瀚，翻滚着绵延不绝的黄浪，坡上冷硬的芨芨草正是漂浮在浑黄上的水草浮木。
翻过一片破碎岩地，登在黄土累积的高台，眼前又是一望无际的荒丘，几株灰绿的瑟瑟草僵硬点缀其中，到处是骡马骆驼的骨头，已被日头曝晒的发白发灰，满是荒凉，满是死寂。
马蹄踩在白骨上硿硿作响，几只枯瘦的黑蝎从碎石下仓皇爬出，在尾后拖出一条痕迹，须臾又不知钻向何处，冷冽的寒风裹挟着碎石拍在脸上，生疼痛楚。朱棣扬起马鞭：“这些都是死于此处的人畜，我们沿着这些尸骨走。”
大军星夜急行，黄沙寂静，月色如水，银河浩瀚，满地都是波光粼粼，沙海漫漫，只觉身陷汪洋大海，恍然不辨青冥黄土。冷风呼啸，裹挟着沙土铮鸣，时如管弦声乐，时如山惊轰鸣，时如惊雷滚滚，沙丘间虫蚁蛇蝎出行，在沙尘之间来去穿梭，也毫不畏人，沿着驮马蹄往上攀爬，甚至沿着人的双足爬入衣裳，站上肩头。
楚楚起初还会惊慌失色，两日之后，已经能面不改色的挥去衣裳上爬行的蜘蛛。
日与夜切换之间，是朝霞和落日。
这时候云是汹涌的，一片片，一叠叠，像积雪，如涌浪，近若伸手可摘，身姿婀娜或雄伟，千姿百态，迥然不同。晨起天边朝霞绚烂，云蒸霞蔚，晚间金光万丈，裂云穿透。孤星明月伴着温柔圆日共守天际，为这片荒野添了几分温柔之色。
......
永乐八年五月二十一日，朱棣奔袭本雅失里，在斡难河击溃劲敌，又亲率大队骑兵和数千步卒向东追击阿鲁台，杀敌无数，全师而归。
大军追击蒙古败军到了狼居胥山下，勒石记功，杀青牛白马祭告天地。
一大早，楚楚略用了碗粥，便叫侍女们服侍穿戴梳妆。因要祭告宗庙，小平早早备好了皇后礼服--凤冠、大衫、霞帔，衣衫还好，只那凤冠翠镶花鬓，镶嵌的衔珠滴不知几许，华美非常，小平站在一旁满意点头：“娘娘这样的样貌，也就这样的凤冠大衫勉强压得住，配起来也相宜。”
楚楚无奈，那冠压得头皮发紧：“小平，我觉得脖子都快断了，可不可以去掉一些钗环？”
小平断然拒绝：“这是规矩，娘娘稍稍忍耐些，待过了典仪，小平再帮娘娘按摩松快。”
此时恰有侍女掀帘子进来，蹲身道：“娘娘，皇上在候着您了。”
小平便立时扶着楚楚起身，朱棣笑着上前，牵起楚楚的手一起向外走去。大典在一处黄土筑就的高台上举行，近了便听得威武的凯歌声从远处遥遥传来--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外敌兮，觅个封侯。
上万人齐齐吟唱，一时之间似乎连地面也微微颤动起来，步上高台，楚楚便见高台下上万身着铁甲的威武儿郎，挥舞着火把，高唱凯歌。朱棣正站在高台之上，神色肃穆，青衣冕服，七旒五章，手持玉圭，略一动，旒上的赤、白、青、黄、黑五色玉珠九颗，便泠泠作响。
站在最前方的一位老臣朗声唱喏道：“奠帛爵，行初献礼。”
随之，朱棣缓缓展开锦帛，朗声念祭文，那声音铿锵有力，似穿云裂石而来。末了，台下将士文武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楚目不转睛地瞧着，见朱棣一身冕服，高大挺拔，越发显得宽肩窄背，鹤势螂形，一身威武之气，仪表不凡，她眼中满是骄傲之情，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
昔年，朱棣曾对她说，日后必将兴兵北伐，光复汉室河山，让蒙古鞑子永不敢再踏入中原大地。
封狼居胥，饮马瀚海。
如今，朱棣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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