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朱墙畔有重重修竹，翠色正浓，掩映着乌木绮窗。
朱棣透过轩窗往里望去，依稀可见爱妻稚子，并坐案后，一个手握书卷，一个坐而诵书。
他心中安宁慰然，静静立了好一会儿，这才掀帘而入，惊醒了画中人。
楚楚回首，见是朱棣，不禁讶然：“今日不是有宫宴，怎地还有空闲过来？”
朱棣笑着点点头，又迈步进来，含笑道：“离宴席开始还有段时间，就过来看看你。”
阿狸正是启蒙阶段，三字经和千字文那些开蒙书籍都已通诵过，现在开始学的是四书五经，楚楚将御膳房新做的糕点果子放在阿狸书桌旁，朱棣看她空闲，笑道：“去把那本说文解字找出来，我教阿狸，你也一道听听。”
说文解字讲的是字形字意，并不算是正儿八经的书，阿狸念了一下午的书，正想换换脑子，便高高兴兴取书去了。
一大一小两个学生围在他身侧，捧腮听朱棣念字解义，他的声音其实也温润，像清泉石上流，在暖熏熏的日光下，透澈如水晶，在屋里荡漾出一圈圈的光晕。
朱棣见他两人听得如痴如醉，微红脸颊上浮着层细绒绒的光，眼都半饧着，忽闪忽闪的密睫，其实也是被外头的日光晒得魂思飘荡，将书阖上，把阿狸打发去外头玩儿。
这时节正是吃新橙的时候，黄澄澄油亮亮的，比小灯笼还耀眼些，朱棣净手挽袖，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剥橙子。
楚楚夜里被朱棣折腾得睡得少，午后日光一晒，懒洋洋像颗甜腻黏牙的糖瘫在椅上，闻见橙子的清甜香气，略起了精神，从椅上拱起来。
香橙要配清茶，楚楚捞着袖子去茶炉上斟茶，筛过两次滚水，斟了两杯淡茶回来。
两人闲话家常，朱棣将她拢在怀里，关切问道：“怎么如此倦怠，可有宣召御医来看过？”
楚楚摇摇头：“大概就是秋日容易倦乏，夜里又，又休息不好......”说到这里，声音愈发小了下去。
朱棣了然，轻抚她的面颊，语气颇为怜惜：“是我不好，累你至此，一会儿的大宴你就不要去了，好生歇息，若还是觉得身子不爽利，就宣召女医过来瞧瞧。”
“嗯，晓得了，快去吧，别让朝臣等得太久了。”楚楚将芳唇轻轻印在他唇上。
朱棣将手搭在她颈上，指尖摩挲她后颈的一小块腻滑肌肤，一点点描摹着唇形，吮吸，追逐，纠缠，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床笫之欢和亲吻嬉戏，很难说哪个更酣畅爽快些，两者他都喜欢，但也有不同，一个是欲，一个是恋。
打破满室旖旎的是阿狸，兴冲冲抱着一枝晚桂回来，见娘亲半倚半靠在父皇身上，两人交颈厮磨，唇和唇贴在一起，亲昵的很。
阿狸那声“娘亲”堵在喉咙里，小脸呆滞，小步子半跑半迈，也一并僵住。
楚楚察觉朱棣动作有异，猛然顿住，回身一见阿狸，也是愣了。
只有朱棣不慌不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算算夜宴的时辰也到了，你随父皇前去赴宴，不要扰你母后歇息。”说着便牵起阿狸的手，还不忘回身淳淳叮嘱：“安神的汤药记得按时服用，若是晚了，我便带着阿狸回太和殿，省得吵到你。“
......
今日宴会有二，一为大宴，皇帝在西苑宴文武百官。二为宫中内宴，属于皇家家宴。
西苑明德殿内，灯火通明，九月鸡冠花正红，每张桌案上都有金葵花杯，看盘有簇盘糖缠、水果有龙眼蜜桔、糕点有定胜糕、带骨鲍螺，菜肴有什锦海味杂脍、花头鸳鸯饭、冰鸭......林林总总，俱是珍品。
酒酣人醉之际，却忽听得最外头遥遥有喧哗之声，惊得殿中文武百官齐齐往外头望去，那喧哗声越来越近，原来是数百披甲亲军手持长枪钢刀涌入殿前。
铠甲摩擦声，数百人的脚步声，叫文武百官胆寒异常，远在最外头的低品级小官距离这些甲士最近，忍不住尖声叫嚷起来---
“你们是谁？”
“披甲闯入宫中是要谋反吗？”
“今日夜宴，尔等竟敢......”话未出口，已被甲士一刀毙命，红的白的洒了一地。
周遭官员有的尖声叫嚷着四散奔逃，有的被唬得两股战战，面无人色，瘫在地上彻底呆住了。
紧接着，殿内殿外，四面八方，又涌出了好些个身形健硕、手持长刀却做宦官打扮的阉人，见人就劈砍。
翻到的桌椅，倾覆的茶点，亲军甲士、宦官、锦衣卫、逃窜的文武百官，彻底乱成一团。
朱棣神色发沉，目光凶戾森冷，低头看了一眼阿狸，见他虽惊诧，但举止并未失措，神色也未显仓皇，心中满意，便一把拉过阿狸，将他护在身后，此时亲卫等纷纷团聚到了朱棣身侧。
朱棣厉声道：“小北何在!”说罢，殿内又奔涌出数百甲士，衣着打扮与第一批甲士一般无二，俱是红袄铜盔，只在手臂上系了一条细白绢，原来是北将军统率的天子亲卫。
一番厮杀下来，局势渐渐明朗。
以朱瞻基为首的一队，几十名甲士以及装作宦官混入宫中的亲卫围拢在他身侧。
还有两个文官、一个武将，俱是朱瞻基的旧部，甲士偏多。
见此情景，小北怒急攻心，大声叱责：“长孙殿下，陛下待你不薄，尔等怎敢逼宫！”
朱瞻基浑然不惧，大声道：“我父宽厚仁和，自立为太子以来，克勤克俭，忠君爱国，可又换来了什么？不过迎驾稍迟，就被申饬禁足，东宫官属悉数下狱，“他的目光转向朱棣，”皇爷爷，孙儿知道你一向瞧不上我父，觉得他仁懦不堪大用，你可知我父已经沉珂多日？我若不铤而走险，为东宫争一条活路，来日，恐怕我等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这小儿，父皇要把这宝座传给谁岂容你在此置喙？你这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来人，还不快给本王斩杀此逆贼！”汉王朱高煦跳出来，厉声叱骂。
朱瞻基闻言，目露讥诮：”你这跳梁小丑，收买了回京使者，故意向我父亲谎报皇爷爷回程的时辰，误导我父亲以为皇爷爷途中发生延误，无法准时抵达，这才会延误了接驾。之后又是你向皇爷爷进谗言，污蔑我父亲有轻慢之心，又在我父监国期间，上奏皇爷爷说‘太子居京师，如泰山之固’，你如此离间，以为我看不出你的狼子野心吗？”朱瞻基的目光转向朱棣身侧的阿狸，忽地笑了：“二叔，可惜你费尽心思，怕只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说罢，直直跪下，叩首：“皇爷爷，成王败寇，孙儿无话可说，只此事与我父亲母亲无关，望皇爷爷莫要迁怒无辜，无论是何下场，孙儿一力担下！”
朱棣面色沉静如水，这是他的长孙，小时候也曾抱坐在他膝头，是他曾寄予过厚望的孩子。只是，朱瞻基说的没错，他有了阿狸，这个他更为宠爱的孩子，还有他深爱的女人，他想让他们的孩儿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他想要他心爱的女人，夫皇帝，儿皇帝，保她一世尊荣安稳。
他承认自己偏心。
朱棣闭了闭眼，一字一顿道：“传朕旨意，皇长孙朱瞻基性行不端，图谋不轨，欲行弑君篡位之举，今贬为庶人，长流岭南。太子性识庸暗，教子无方，委任奸佞，昵近小人，今废其太子之位，圈禁宗人府。清河王朱高矅英明仁孝，天性纯笃，已达治理，堪承大统，立为皇太子，告示天下，已定国本。“
朱高煦双目赤红，登时立起来质问道：“父皇，你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做太子，儿臣不服！我多次救父皇于危机之中，父皇怎可略过我和三弟、四弟去--”
“住口！”朱棣眸中泛寒，冷冷凝望着他：“既受藩封，岂可长留京邸？徙封汉王朱高煦于乐安州，即日启程！”
朱棣淡淡望了一眼对面的甲士，冷冷道：“全部射杀，不留活口。”
......
已至九月底，外头是薄暮黄昏，灿烂余晖映照在人身上，到底还是有几分暖意。
朱棣行至坤宁宫，已是月上柳梢，夜色半昏半暗。
楚楚无所事事，恰在殿内陪着阿狸。
那日宫变之时，楚楚因身子不适，腓腓恰在皇庄替她主持农桑之礼，算是躲过此劫。朱棣在险境中也分出去了百余亲卫，甚至将功夫更好的燕云十八骑给了她。他优先保障了她的性命。
说不感动是假的。
朱棣进来时，阿狸已经熟睡，她想了想，抬眸认真说道：“朱棣，你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你处事不公导致太子和汉王鹬蚌相争，才有了今日的祸事。阿狸小小年纪，你便让他目睹了那些鲜血和死亡。”只是，作为被保护的对象，她可以谴责，可以恼怒，却没办法痛恨朱棣。
楚楚再无话可说，只是叹息道：“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
“你放心，朱瞻基虽被流放岭南，但我会叫他做个富家翁，这辈子吃穿不愁。太子，除了封号，他的一应起居用度，一如往昔。汉王和赵王我也让他们不日前往封地，只要他们肯臣服阿狸，我可保他们做个富贵闲人，一世无忧。”
楚楚怔忪，点了点头，或许这样已是最好的结局。
朱棣定定望着熟睡的阿狸，”这是个心性坚忍的孩子，我会手把手教他如何做个合格的帝王。如眉，即使我不在了，还有阿狸护着你。我要你永远都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