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布被轻轻掀起,动作虽轻,可那纯白的光仍刺得她眼疼。
她缓缓睁开眼,帐布已然合上,仿佛从未被掀开过一般。
“千韩?”
少女的声音软软的,细细的,细到她自己都觉得不会有人听见。
可那皓白的帐帘却依旧有所察觉般再次扬起。
白晃晃的光亮中映出一道窈窕的身影,那人逆着光,湛蓝的眼眸如秋水般流动。
“睡得可好?”
见少女已起身,千韩便将手中的竹篮放到案上,顺手将帐帘拉起。
光芒彻底钻进帐内,顿时让安安的睡意大减了几分。
二月的阳光不毒,却依旧晃眼。
“这是早膳,稍微准备一下我们便出发。”
“去哪?”安安揉着睡眼,忽地想起了昨夜之事,于是不等千韩回答便自顾自地“哦”了一声。
千韩温和一笑,淡紫长发披肩,似有光波流转。
“那我先去准备一番,你若好了便来营房寻我。”
千韩离去,只剩下亵衣微皱的少女一人独自于床榻发呆。
安安发着愣,手却习惯性地伸向胸前的衣襟处,直到指尖传来坚硬熟悉的触感方才放心。
但随即她又心中一跳。
少了一块。
哦,物归原主了。
也算是个了结了…
安安皱了皱鼻,一想到昨夜之事便觉得胸口憋闷,索性连早膳都没吃,只是简单地洗漱打扮一番便去了营房。
二月的风带着料峭之意,吹得她脸颊薄凉。
安安在过往的士兵中远远地便瞧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寸寸黄土,周遭的刀戈甲胄泛着寒光,却未能一点浸染那人如阳光般和煦而自信的气质。
那人也一眼认出了自己,提着一个灰色包袱走来。
“这么快?”
“嗯…”
“那我们走吧。”
“去…淑馨那吗?”
“不是,”千韩淡淡一笑,晃了晃手中的包袱说道:“去个别的地方,你知道的。”
安安张张嘴,很想问问是哪,更想知道这包袱中装的什么,可又担心问这么多显得太过亲近,反倒遭人嫌,于是自觉保持了那段应当只属于普通朋友的距离。
毕竟,她也承认了。
“好吧。”
千韩淡淡扫了一眼,似是察觉了什么,却无心追究。
两人踏上行程,一路无言。
初春时节,青松更翠,绿色的痕迹漫过皑皑白雪,远望却似青山为雪白头。
渐行渐远,夏安安方才知晓千韩口中的“她知道”是何处。
山腰险峻之处,静静地矗立着两座光秃秃的坟冢。
一座矮小而呈陡坡状,石块堆砌严丝密合,宛如居高临下,却有些陈旧,而另一座虽新,却不及旁边那座精致,似捧月之星,唯一的特点便是前面插着一块刻有“夏木”二字的石碑。
千韩打开一路提着的包袱,里面是一大叠厚厚的纸钱和香烛,还有一截细短的竹筒。
“之前一直未能有空陪你再来一趟,今日,你便好好祭拜一番。”
说完她便将纸钱细细拆开,插上香烛,又拿起那截竹筒递给夏安安。
夏安安双手接过竹筒,将其一端打开,里面露出一小节卷纸,只是轻轻一吹,便“呼”地燃烧起来。
这器物名为火折子,一吹即燃,是伊瞳教会她的。
安安缓缓跪于坟前,逐一将香烛与纸钱点燃,又叩了三叩,随即沉默地注视着那土黄的纸钱渐渐被火焰吞噬,烧得黢黑,最终又化作一缕缕轻盈的白灰,随风飘散,消逝无踪。
那股悲伤再一次如洪水般涌入,夹杂着彻头的疼痛,让她有些恍惚。
直到最后一片纸屑消散,站在一旁的千韩才突然开口:“安安,你知道衣冠冢吗?”
“听说过。”声音很沉,像是刚哭过。
身旁传来一道轻微的叹息,千韩眸光沉沉,语气平淡:“无论坟还是墓,亦或是陵,都是南北向,唯有衣冠冢,是朝向东南向,且所筑之地,地势险要。”
“你想说什么?”安安望向千韩,眼角微红。
“你爹爹旁边的这座墓…是衣冠冢。”
“怎…怎么可能。”安安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说…娘亲她…”
话未说完,头部便传来撕裂的痛,那卷发背影再次显现。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要破茧而出,却又被什么压制着。
“安安,”千韩俯下身,将少女的长发拉至耳后,温柔地看着那张稚嫩却有些苍白的脸:“你或许,见过你娘亲…”
“不可能!不可能!爹爹怎么可能骗我!”安安低声咬牙道,努力地排斥着,可脑海里的那道身影越加清晰。
“安安,接受它,或许,那才是你真正的记忆…”
千韩温柔的声音再次传入耳畔,可安安却感觉耳朵进水一般,周围声音变得空,什么都在远去。
她抬起头,天空中厚厚的云层开始下坠,逐渐将一切覆盖,而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直到厚重的云层终于消散,旁边的景象清晰,才有一点真实的感觉。
往前望,草木扶疏,宫檐相鸣。
她轻喃:“这是…哪…”
脚步踩过一块块坚硬的石板上,夏安安轻轻推开没锁的大门,心中不知是何感受。她这是在哪儿,为何自己明明从未来过,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无比熟悉。
凭着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指引,她来到了一处偏殿,宫墙角落的山茶花开得正旺,风动花落,铺地数层,甚是清丽。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殿内忽然传来一道银铃般的女声,语调缓和,缠缠绵绵。
安安心中一惊,径直推开了那扇红门,只见偌大的殿中,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满眼皆是溺爱地看着摇篮里昏昏欲睡的小娃,轻轻地吟诵着那首诗,直到小娃传来极其轻微而均匀的鼻鼾后才停止哼唱。
这时一位身穿袍衫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迈入殿内,直接穿透了安安的身体,快步走到了那女子的跟前。
“他们...好像看不见我...”
安安自语道,看向那位男子,却猛然发现他与自己爹爹十分相像,简直就是年轻时候的他!
“莉莉。”男子笑盈盈地坐到那女子身旁,“孩子也快满岁了,可曾想好她的名字?”
女子却轻轻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女娃:“她出生的不是时候,如今长安暗潮涌动,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不如就唤她一声,安安吧。”
男人点点头,漆黑如深潭的眼眸掠过一丝深意:“安安?这名倒是可爱,与她正配,那以后就叫你夏安安了!”
摇篮里微弱的鼻息一声接着一声,那女娃只是静静地睡着,小小的脸蛋粉嫩红润,简直像个瓷娃娃。
到现在夏安安的心情还是迷茫的,直到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时方才恍然。
夏安安...
这娃娃也叫夏安安...
她向前走去,欲要好好看看这女娃,可越向前走,眼前温馨的三人便离她越远,越模糊,最后她竟来到了殿外,墙角矮小的茶树随风轻曳,刚刚红艳似火的花朵已凋谢了大半,风吹残红,飘零遍地撒,却见有一女孩在那茶树旁步履蹒跚地拾着地上的花瓣,袖中还兜了一大半。稚嫩的脸庞透着一股认真,连发丝夹着一片花瓣都不知。
刚刚那吟唱的女子从宫廷回廊的拐角处走来,手里还提着一个装满花瓣的竹篮,杏色的双眸如泉水,流过人心
“安安,你又胡来,弄脏了衣裙,怕是要被你爹爹说咯!”
女子笑着嗔怪道,将女孩拾来的花瓣尽数倒在篮中后,一指轻轻点在女孩眉心。
女孩嘟了嘟嘴,反倒咿咿呀呀地把自己往女子怀里塞,酒红的双瞳锃亮锃亮,像是藏着星辰。
女子笑起来,灵动的双眸如秋水般温柔:“好啦好啦,知道你是因为我喜欢花才拾的,那我们一起将这些花瓣都埋下,如何?”
女孩抬起头,咿呀咿呀地比划着,尚且说不清话,可女子已从那酒红的眼睛中读懂了一切。
她轻轻取下卡在女孩发间的落红,宠溺地揉了揉女孩的头,再次笑起来:“把它们藏在土里,来年等它们醒来就会开出更好看的花儿来。”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先一步握住篮子的提手要帮娘亲,可这竹篮有半个她大,踉踉跄跄地没走上几步便被绊了脚,一头栽了下去,篮里拾了半天的茶花也撒的遍地都是。
未等娘亲搀扶,女孩便自顾自地爬了起来,也不哭闹,只是一脸无辜地望着这满地洒落的花瓣,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
女子噙着笑,眼里的柔情几乎都要化作泉水流淌出来:“安安有心了,还是让娘亲来吧。”
风吹而过,落红成阵,二人相依,葬下这渐白的茶花,随土而化,却映得人心暖暖。
夏安安伸手想接住一片花瓣,但它轻飘飘的从她掌心穿了过去,缤纷一地。
那女子似有所觉,抬头看来,仿佛是看见了若隐若现的安安,又或是对这满地的落红心生感慨,竟轻声一笑,令安安心弦一颤。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楚地与那女子对视。
可茫茫之中,这又似乎不是第一次。
夏安安张了张嘴,心中泛起波澜,可最后终究是将那脱口欲出的二字给硬生生地噎了回去。
怎么会呢,她明明从未见过生母,怎么会是她呢?
可当她认真凝视那个女孩的眉眼时,却觉得心中堵着一口气。
一口自己都不知道的闷气。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是我呢?”夏安安轻声喃喃,淡入风中。
可这一切于她而言又是那么熟悉,那么真实,甚至她能隐约察觉到后面的事,像是前世今生。
她静静跟在那女孩的身后,目睹她瞒姗学步,目睹她牙牙学语,春夏秋冬交迭更换,墙角的山茶开了一载又一载。
垂髫之年,中秋佳节,皓月当空,银辉满庭,墙角的茶树随秋风摇曳,翠绿的枝叶染上一层银白的光辉,恍如仙境之景,可蜷缩在怀里的女孩却只知尝那下人刚刚献上的月饼糕点,嘴里的甜食尚未咽下便急不可耐地抓那玉盘上的糕点。
“安安,你已至垂髫之年,可有所想学之技?”
食至半酣,一旁的男子忽然问道,满目皆是溺爱之色。
女孩顿住,茫然地看了看男子,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又一脸求助地望向抱着自己的娘亲。
酒红的大眼扑闪扑闪,憨态之态,令人忍俊不禁。
娘亲颔首,笑着将女孩嘴角的碎屑抹去:“世间万物,皆可学之,琴棋书画,若有中意的,你尽可说,爹爹呀定会满足你。”
“哈哈哈,不错,可若论这些,我倒还不如娘子,你娘亲啊,可是样样精通,能文能舞呢!”
“能…武?”女孩眼睛一亮,若有兴趣。
见勾起女孩好奇,男子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木椅上的女子说道:“当年我与你娘亲相识,正是你娘亲在那大雨之下起舞时被我瞅见,我那时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仙女呢!”
女子掩面笑道:“你这么说,倒是让我想起了那日,确实有一痴汉,明明自己淋着大雨,倒劝起别人躲雨来了。”
二人目光交汇,眼中满是浓浓的情意,万千思绪尽在不言中。
女孩见此情景,又想起前日侍女们闲谈时提及的一事:千府中有位比她年长几岁的姐姐已能拉弓搭箭,引来众人赞叹不已。心念一动,她顿时嚷了起来,小手在空中比划着,“武,我要学武!我要像娘亲那样威风!甚至要比那位姐姐更加厉害!”
夫妻二人虽不知女孩口中的“姐姐”是何人,但见自家女儿已有了心之所向,便已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了下来。
“凡舞者,皆讲究四要,乃是身韵,舞姿,技巧于情感,而当中最重要都,便是身韵,要做到形、神、劲、律合一,方为入门。”
“娘亲,你确定这是武吗?怎么感觉柔柔弱弱的……”
身着一袭轻纱襦裙的安安滩着兰花手,绕着腕花随她娘亲舞弄,一边眨巴着她那双极易让人心生怜爱的大眼睛问道。
娘亲轻笑道:“你不过初学几月,待你真正理解到身韵时,自会体会道那种柔中带刚的节律。”
“可是…我看别人好像都是从什么扎马步之类的开始,为何玩却是去踩那跤?”
“扎马步?你看的谁?”娘亲放下手上的动作,一脸疑惑
“就我跟你们说的那位射箭百发百中的姐姐啊。”
女子怔了一下:“你是说…隔壁千府的那位千金——千韩?”
安安认真地点了点头,眉心又被人轻轻一点。
“人家是习武之人,岂能与我们舞者相提并论?”
“有什么区别吗?”安安认真思考了一会,抬头问道。
不曾想这一问竟将女子一时难住了,温润如玉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
她蹙眉思虑了片刻,随后让一旁的侍女取来纸和笔。
“你将这‘舞’字写与我看看?”
安安乖巧地取过笔,歪歪扭扭地在宣纸上写了个“武”字。
女子看后哭笑不得,没想到她教了自家女儿数月,却是闹了个乌龙!
但她并不恼,看着安安认真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女儿越发的可爱,便笑盈盈地问道:“你所说的武,大多都是男人之好,你一个大家闺秀,怎的会喜欢上这个?”
安安抱住娘亲,仰着头认真地回答道:“我与那位姐姐有个约定,待我们学有所成之时,便一起去守护天下!保护娘亲和爹爹!”
女子愣住,眼底的悲伤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溢出的欢喜与幸福:“那好,不过凡事都讲究一个有始有终,你若是把那个‘舞’学好,我便与你爹爹商量商量,让他为你请一个师父来,教你这个‘武’,如何?”
听闻此话,安安自是欢喜的不得了,立刻翘起那兰花指,轻舒广袖,随风而舞,竟真有几分,神似她娘亲
初夏的风微燥,午后的阳光却十分和煦。
安安与娘亲商量过,只学半日舞艺,剩下半日,便是她自行游玩的时间。
若以往常,她必然会偷偷溜到千府的花园里,和那位好看的姐姐一起游玩。
可这几日,安安却只是呆在殿里,百无聊赖地玩弄着那山茶花树的叶子,时不时向一旁的侍女问着无关紧要的事情。
翠绿的枝叶被她一折又一折,直至碎成数片她才撒开手,趁那夏风吹过,叶随风舞,翩如蝶飞,方才让她心中的烦闷消去几分。
可也不过霎时。
待她又扯下一片叶子时,有一色雪白的衣袍出现视线,鞋子绣着银边,精致而尊贵。
她抬起头,恰好对上少女含笑视下的眼。
“夏安安?”
一瞬间,安安的眼珠都瞪大了,闪着异样的光,但很快便被她掩盖过去。
不等她开口,一旁的侍女率先阴阳怪气起来:“哟,这不是千府的千金吗?怎舍得到我们这旮旯地儿来了?岂不是脏了您的鞋?”
千韩蹙眉,脸上现出一丝尴尬,却依旧礼貌地问道:“不知千某做错了何事,竟如此惹人嫌弃。”
侍女冷哼一声,正欲说话,却被安安立马拦住:“你先退下吧,我…单独和姐姐聊聊。”
“小姐…”
侍女有些不放心,担心自家小姐又受了委屈,可见安安如此坚持,也便不好多说,甩了个脸色便退下。
好在千韩并未计较,反倒笑着问道:“不知我千府最近染了什么邪气,竟连你也不愿来了?”
安安皱了皱眉,偏头反问道:“难道不是你要赶我?”
千韩摊了摊手,显得有些无辜:“我何时赶过你,巴不得你日日都来,我好歹也有个替我拾箭的咧。”
安安自然听得出这是句玩笑话,疑惑地问道:“那这么说,赶我走…不是你的命令?”
“什么命令?”千韩严肃起来。
“前几日我如往常一样去沁春园,却被你的一个下人,说我夏氏一族出身平民,血脉低贱,不过是投机取巧爬到这个位置,不配和你们千家来往,于是就赶我走了,我还以为是你让传的话。”
千韩问:“你是说…千月?”
“我不认识那人。”安安摇头。
千韩沉吟片刻,随后抿唇一笑,淡道:“想必是那下人误会了什么。”
“那你...介意我的身份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日我便回去下令,沁春园永远欢迎——”
话未说完,夏安安就已扑了上去,黯淡的眼里恢复了光亮,兴致勃勃地问道:“所以你此次来,其实就是为了让我来找你的对吧!”
如此直白的问话让千韩一向平静的脸上现出一抹绯红,她轻咳,尽量让语气变得平淡:“不错。”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女孩将手里的碎叶“哗”地抛了出去,欢呼起来,随后立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强行把狂喜压下,哼了声,故作高深道:“其实…也不止是那一个人这么说过我,以前我和好多的同龄人在一起时,他们也都这么说我,不过我宽宏大量,自不会去计较什么。”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藏不住,什么都想跟千韩提一提。
千韩眼睛一眯,唇角勾起丝笑意:“所以…为什么宽宏大量的夏安安小姐这次却追究起我的不是来了?”
安安顿了顿,随后有些害羞地小声说道:“你不一样嘛…”
千韩垂眸看她,似笑非笑:“是。我自然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声音比刚刚更加温柔。
安安干咳两声,挺着胸脯得意道:“那……既然你都这么邀请我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拾一次箭吧!”
“是我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