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

翌日

“死莲花，瞧你这桌子乱的，也不知道收拾一下。”

袁健康皱着眉头，一把抓起桌上散落的信纸，纸张上墨迹斑驳，隐约可见“应渊”二字。

他正欲抱怨，却听李莲花轻笑一声，低喃道：“这一世倒是勤快不少。”

“说什么呢？”袁健康狐疑地瞥他一眼。

“啊……没什么，没什么，”李莲花摆摆手，笑意盈盈，“袁兄弟真是勤快。”

袁健康哼了一声，将信纸理好，顺手拉开抽屉——

“哗啦！”

一叠叠信封如雪崩般倾泻而出，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袁健康僵在原地，瞳孔震颤——

整个抽屉被塞得严丝合缝，成千上万封信件密密麻麻地堆叠着，每一封的落款处都工整写着：【应渊 亲启】。

最上面那封的米浆还未干透，显然今早刚封好。

“这......”袁健康的嗓子突然发紧。

李莲花弯腰拾起一封，指尖抚过微微翘起的信角：“习惯罢了。”他轻声道，“万一哪天...他能看到呢？”

窗外忽起大风，最上层的信封被吹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冬天到了，我把青露酒挖了出来，比当年你喝的那坛更烈。】

李莲花弯着身子，一封一封捡着。

袁健康怔在原地，满目皆是倾泻而出的信封，每一封都承载着沉甸甸的思念。

他喉咙发紧，不由问道：“应渊是你什么人？竟让你念他到这般地步？”

李莲花指尖一顿，目光落在信封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上，忽而赌气道：“一位故人。”

“故人？”袁健康挑眉，“哪门子故人能让你写这么多信？怕不是——”他顿了顿，半开玩笑道，“你的相好吧？”

李莲花蓦地抬眼，视线穿过袁健康，仿佛望向某个遥不可及的背影。半晌，他才低声道：“我妻。”

“我给我妻子写的。”

袁健康愕然：“你这样的人，竟也能讨到妻子？”

“怎么不能？”李莲花垂眸，指尖摩挲着信封边缘，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我想他……想得快疯了。”

袁健康心头一震，一句话脱口而出：“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挽留他？”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仿佛这句话已在心底埋藏千年，今日终于破土而出。

李莲花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起身，走向门外。阳光洒在他肩头，映出一道孤寂的轮廓。

一滴泪无声坠落，砸在地板上，转瞬蒸发。徒留一片思念停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知归处。

“因为……爱一个人，从来都不是挽留他的借口，爱是让他来，也允许他走。”

李莲花又去了那座供奉应渊的神庙。

千百年的风霜未曾侵蚀这座神庙，朱漆斑驳的廊柱间，香火早已稀疏。

李莲花踏过积满落叶的石阶，仰头望向那株挂满姻缘木牌的古树。

风过枝头，无数木牌轻轻相撞，发出空灵的脆响。

李莲花正欲离去，靴底却忽然触到一丝异样——土壤下似有硬物硌着。

他蹲下身，拨开潮湿的泥土，一块被岁月侵蚀得斑驳的木牌渐渐显露。

牌身已有些腐朽，边缘爬满青苔，可当他拂去尘灰，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如昨：

【李莲花 长命百岁 顺遂无忧】

——是应渊的字迹。

李莲花的指尖蓦地一颤。

这字迹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像是要把这祝愿刻进轮回里。

风声忽然凝滞。

李莲花跪坐在泥土间，紧紧攥着那块木牌，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曾在树上挂上木牌：“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老神仙，我又想你了……

今日初雪忽至，李莲花拎着药包走在长街上，细碎的雪粒落满肩头。他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恍惚间听见身后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我可不会。”

他猛地回头。

长街上的行人忽然都模糊了身影，纷纷扬扬的雪幕里，他看见应渊站在糖画摊前，正蹙眉望着那勺金黄的糖浆。

“老神仙，试试？”一旁撑伞的神医凑过去，不由分说地握住应渊的手。

糖浆在石板上蜿蜒，化作一朵歪斜的莲花。应渊的侧脸在暮色中格外清晰，连皱眉时眼尾的细纹都看得真切。

“丑。”应渊说。

可他还是小心地拈起那支糖画，舌尖轻触花瓣的瞬间，雪落得更急了。

李莲花突然拽着应渊往桥上跑，大氅在风中翻飞。到了桥心，他猛地转身，将应渊困在栏杆与自己之间。

李莲花忽然垂下油纸伞，任由细雪纷纷扬扬缀在两人的发间，不一会儿就积了薄薄一层。

李莲花指尖轻抚应渊同样雪白的鬓角，“他朝若是同淋雪……”

应渊凝视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忽然抬手捧住他的脸。冰凉的唇贴上李莲花微扬的嘴角，将那句情话含进吻里：“此生也算共白头。”

李莲花怔了怔，远远望着桥上两人相拥的背影。

“白头若是雪可替……”他喃喃自语，眼里是化不尽的哀伤。“世上何来伤心人。”

一阵风过，雪忽然停了。

李莲花眨了眨酸涩的眼。桥上早已换了陌生的眷侣，正依偎着赏雪。他低头看着自己肩头厚厚的积雪，抬起的手悬在半空，终究没舍得拂去。

毕竟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为他拂去肩头上的雪了。

“此时若有君在侧，”他轻笑着摇头，雪花从发间簌簌落下，“何须淋雪作白头。”

卖糖画的老汉还在吆喝，孩童的笑闹声穿过长街。李莲花转身离去时，一片雪落在唇上，恍若隔世的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