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

“李莲花，我不知道该叫你李莲花还是李相夷。你这个人真的很善变，很反复无常，一会搂着人做着这世上最亲密的事说着最亲密的话，一会留一封刻薄又锋利的告别信直接消失不见，一会好像无比在意我要替我解围要暗中保护我，一会又满口谎言，一会又变成生意人要与我合作。” 方多病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边说边默默流泪。

“李神医，你是觉得把我这样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很有趣吗？很有成就感吗？你是觉得这世界高处也去过了低处也去过了实在寂寥，要拿我来寻开心吗？”

李莲花咬着嘴唇指尖捏的苍白，胸口闷得好似压满了铁块，他看着方多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反驳，却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反驳。

“我初涉江湖，你是我第一个结交的挚友；我情窦初开，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自诩对你无半分隐瞒，无半分虚伪，可是你对我呢？李莲花。”

“我不信你了，也不会和你合作。完不成任务，我方多病坦坦荡荡认，哪怕被踢出百川院，我也认，有多大的能力我就端多大的碗。我求你就像你的那封信一样坚决，再也不要在我的尊严和情绪上反复踩踏了，我也是个人，是个同样骄傲的人。” 说到这句话时，方多病已经泪流满面，眼睛通红。

“你可以不爱我，但不能侮辱我！” 最后一句几乎是哭吼，说完扭头就走了。

李莲花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潸然泪下，心如刀割，直到眼泪沾湿衣襟，那一瞬间他悔的想用刎颈一剑自刎了结。

李莲花的自负总是在他尚觉幸福的时候用最残忍的方式攻击他。十年前，他的自负让乔婉勉写了诀别信，让四顾门精英死伤无数，让江湖掀起腥风血雨，让自己身中剧毒四处漂泊；十年后，他的自负让内心深处视为挚爱的方多病不再信任他，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是“你不配。”

这种自负如果一定要解释，那就是用“自认为最好的方式”去对待身边的人，用自认为最好的方式去替身边人做选择，并且吝啬的连真相也不愿告知。

李莲花觉得自己好疼，哪里都疼，疼得骨头好像要碎掉了，疼得觉得一颗心被摔得稀巴烂。方多病可以怪他，应该怪他，可是他自己连去怪，都不知道可以怪谁。

他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用袖子胡乱擦了几把眼泪，瘸着腿走到大厅，发现异常冷清。于是惊慌失措的问店家：“看席的人呢？那个年轻的一身白衣的刑探呢？”

“公子莫慌，他们接到消息，全都去古玩黑市了，有能力吃席的直接进卫庄内院，只配看席的就先等在黑市。”

坏了，方多病这二愣子一句江湖切口不懂，半句土夫子黑话不知，和那群疯子呆在一起是要出大事的！ 李莲花忧虑至极，不顾脚掌伤口未愈，匆匆问了下大致的方向就急忙追去了。

混进卫庄内院之后，李莲花就在里面四处寻找方多病，一边找一边求菩萨保佑那二愣子不要说错话。

远远隐约传来一句问语：“尊驾是几更动身，走的是哪一条便道？” 李莲花忍着脚掌伤口钻心的痛，干脆提起衣摆往声音的源头跑去。为了不露出破绽，走到就近走廊时又恢复了正常的速度，还是晚了一步，自家二愣子昂首挺胸响亮亮的答：“前天动的身，走的官道。” 几乎是同时，他听见了刀剑出鞘的金属摩擦音。

这蠢货，李莲花一边伸手悄悄握住宽袖内藏着的刎颈，一边应声解围：“竹哨、排箫都见响儿，既跟咱们在一个屋听曲，南腔北调不分家呀。诸位，这位小兄弟呢不过是个肉头，平日里不怎么下地，大家莫怪啊。” 李莲花端着的时候，确实语气老道，身姿飘逸，气质出众，所以显眼包成功从方多病变成了他。

李莲花语气虽轻缓，步子却不动声色的往方多病身前挪了挪，刎颈的剑柄被他紧握在手心里，甚至已算计好一旦动手，自己必定全力吸引狮虎二兄弟，剩下几个人方多病应该可以应付。

方多病一脸惊奇的看着他，像是看见救星从天而降，刚刚的气氛实在是剑拔弩张。李莲花见对方只有探底的意思没有结仇的意愿，暗暗松了口气，气定神闲地答：“二十更动身，走的是独户道。”顺便搬出妙手书生的威名，形势顷刻间扭转。

方多病见刚才还咄咄逼人的一群人对李莲花拱手示敬，于是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心不在焉的道了礼，李莲花看着这呆头瓜气郁得很，于是狠狠对着人翻了个白眼。

刚被人救下，总归是不好继续发脾气或者嚷嚷着一刀两断的，方多病忽然觉得，如果只是把李莲花当作知交好友，那眼前的人就是最合适最有意思的知交，只要不掺杂感情期待和纠缠，李莲花怎样都很顺眼。

小宝又悟了，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知晓如何自洽。

“那你来内院做什么？”

“因为有些人笨啊！”

“说谁呢？”小狗心虚虚。

“说你啊，呆头呆脑的，我怕你暴露了，好好想一想吧你！”李莲花叉着手仰着鼻瞪着眼，又气又庆幸，无形中又有一种很强的压迫感，此时此刻的李莲花是强势的。

二人交谈的时候，方多病忽然看到天空飞过一只紫色羽毛的信鸽，漂染成灰白色的鹿皮信筒挂在信鸽的右脚上，与寻常信鸽极为不同。他没接李莲花的话，而是指着鸽子讶异的说：“那是昀春的紫羽鸽，监察司的人定在附近！不可能啊，朝廷怎会掺和一品坟的事？”

李莲花本来见方多病不像早上那般排斥他，甚是欢喜，如今见人脱口而出一句“昀春”，眼神马上又冷了下来，想起之前杨昀春看方多病的样子就怄气。

“哟，昀春是不是要来啊？也是，你那么长时间没见他了，应该也怪想的吧？” 李莲花不咸不淡的把话接了过去。

“李莲花，你怎就如此刻薄？我说监察司的人可能在附近，你扯昀春做什么？”

“那是昀春的紫羽鸽！”李莲花学着方多病刚才的语气阴阳怪气的重复了一遍，又道：“上回巴巴的给人提灯笼，巴巴的给人换点心盘子，这回打算巴巴的做些什么呢？”

李莲花盯着他眼睛加重了语气：“说啊！你是在期待什么吗？！”

“二位在这偏僻处论什么道呢？” 只见卫庄主刚换上见重要外客的锦云袍，准备往外院方向走，拱了拱手和李莲花说：“ 素手书生前辈，莫怪，卫某前段日子倒了个斗，里面有件冥器惊动了监察司的人，且要去沟通一番。”

“一流的冥器见光，总会惹些风波的，看样子卫庄主也不是第一次应对监察司的人了，果然实力雄厚，想必只是走个流程。我们只是枯坐无趣，到处走走，如有叨扰还请海涵。” 李莲花这番回应实在是体面，既捧了卫庄主，又指明自己无意探寻卫庄，仅是散步。

“前辈言重了，卫某安排了酒宴，那就…稍后宴席见？” “宴席见。” 李莲花笑的人畜无害，丰神俊朗。

卫庄主走后，李莲花立刻换了一副冷漠面孔看着方多病：“方少爷可能要失望了，看这情况，还惊动不了御赐天龙杨昀春亲自来坐阵呢，真是可惜啊，瞧见了紫羽鸽却没瞧见紫羽鸽的主人，再想巴巴做点什么都做不了。”

李相夷在生活里能做李莲花，在感情里做不了。那种极强的占有欲、张扬、偏执、顽固、幼稚、拧巴、专一在这十余年愈演愈烈，生活里有无数事去磨他，去让他悟得“楼里莲花清”，但感情里没有，他跌跌撞撞的摸索，情绪激烈的对抗，毫无技巧可言，他总嘲笑方多病是生瓜蛋子，其实他比方多病更加生瓜蛋子。

李莲花的潜意识里是期待方多病说不的，哪怕只是说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甚至都忍不住想因这一句疏解的话狠狠抱住方多病，像抱住一块汪洋海里的浮木一样。

“许久未见，我确实是有些想念昀春了，和他喝酒，开心得很。” 方多病哂笑一声以牙还牙。

李莲花再说不出一句话，他眼尾发红，嘴唇苍白，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