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见到杨牧时的那刻起,洛诗辰的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看得有些无聊了,洛诗辰便低头玩手机,实际上却是在百度杨牧时的个人信息,洛诗辰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履历太漂亮了,在国内历史学最好的高校B大本硕博连读8年,从本科起就是罗文惠先生的学生。毕业后,赴耶鲁大学访学三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到B大执教,成为B大近十年来最年轻的历史学副教授,出版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新文化史专著七本,在国内外历史学权威期刊上发表论文80余篇,被誉为历史学领域近三十年来最具天赋的学者。
看完杨牧时的简介,洛诗辰对这位新老师更加好奇了,为什么这样一个天之骄子,会纡尊降贵从B大跑来C大当老师,简直是自降身价,浪费自己的才华。更让洛诗辰费解的,除了公开发表的作品外,这样一个天才史学家,在网上居然搜不到他的任何照片,也就是说他几乎没有出现在任何学术会议上。
没过多久,大巴车就缓缓驶入了荣川博物馆的大门,带队的老师组织同学们和随行老师有序下车,又有条不紊地让所有人站在门前的阶梯上拍了张大合照,之后便让大家各自游玩,11:30之前再来这里集合一起出发去聚餐就行。
洛诗辰来之前还是对这个博物馆做了一个简单的了解的,这个博物馆是私人捐赠的,主要陈列的是中国近现代史相关的文物和文献,是我国境内国模最大,层级最高的私人博物馆。
如果是大一的话,洛诗辰一定对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兴趣,但经过这一学期的学习加上李师苦口婆心的劝告,洛诗辰还真对中国近现代史有了些许好感。反正也就是走马观花地看看,懂不懂的倒也在其次。
洛诗辰先去上了个卫生间,出来后连个人影都没看见,“舒洁这个没良心的,又不等我,待会儿再找她算账。”
环顾四周,洛诗辰没有找到任何标志性的建筑,只好没头没脑地随意晃荡,走了可能大概有一个小时,洛诗辰发现他好像又找不到路了,于是打开导航,然而,洛诗辰忘了她连导航都不会看,于是她索性破罐子破摔,继续漫无目的地逛着,大不了到时候给舒洁打个电话让她来接自己。
终于,洛诗辰看到了一栋像陈列馆的建筑,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结果发现里面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事实上除了洛诗辰,好像也没几个人。洛诗辰只好乖乖地看前言介绍,原来这个馆陈列的是抗战时期大后方的相关文献、文物及影像资料,一开始的规划好像是没有这个馆的,后来罗文惠先生来这里考察时给当时的馆长提了个意见,就是希望能设立反映抗战大后方人民具体的日常生活的陈列馆,没多久,就建成了这个陈列馆。
洛诗辰对抗战的史实的了解完全停留在高中的阶段,所以这里面陈列的文献洛诗辰看得有些吃力,干脆拿起手机咔咔乱拍,嘴里喃喃着:“这都是些什么和什么嘛,完全看不懂,还不如让我回去睡觉呢……”
忽然,洛诗辰听见旁边传来温柔而低沉的声音:“这个馆主要陈列的是川军出川抗战的史事,当年川军装备差,很多将士还没来得及上战场,便被饿死冻死,所以这个馆其实并不是简单地在呈现抗战的具体情况如何,他通过陈列当时四川老百姓写的讨贼万言书、死字旗、记录妇女小孩的生活的老照片等等以往抗战史很少关注细微之处,反映出作为抗战大后方的西南地区为中国抗战所做出的巨大贡献。”
洛诗辰抬头一看,说话的人正是那个神秘的副教授杨牧时,他身穿一件中长款的卡其色派克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灰白格子围巾,戴着一架金属框眼睛,身高大概一米七五左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文学作品里才有的民国文人气质。洛诗辰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既没有向杨牧时问好也没有感谢人家答疑解惑,而是冷不丁从嘴里蹦出了一句:“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天给我指路的人。”
杨牧时嘴角微扬起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良久,杨牧时用他浑厚低沉的嗓音,轻声说:“我第一次和老师来这里考察的时候,还没有这个馆呢,那时候老师说他一定要和这个馆长说说,一定要建这样一个馆。”
洛诗辰能很明显地感受到杨牧时话里的感伤,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话到嘴边,洛诗辰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洛诗辰虽然平常是个自来熟,但对方毕竟是个老师,也才刚认识,甚至杨牧时都还不知道她是谁,洛诗辰感觉自己说什么都不太合时宜,只能生硬地岔开话题,指了指展示柜里的那只破碗,嫌弃地问道:“杨老师,这个破碗怎么也要放到柜子里展示,不是浪费公共资源吗?”
杨牧时像是看出了洛诗辰在转移话题,很快从淡淡的感伤中抽离出来,顺着洛诗辰的话回答说:“每一件器物都有他自身的价值以及所承载的故事,这个碗是前馆长采访一位川军烈士的遗孀时,那位老太太捐赠给博物馆的,老太太说,当年我丈夫参军的时候,家里没什么可以让他带在身上做个念想的,就只有这个碗是我婆婆的陪嫁,有些年头了,加上挽留挽留,碗有留的意思,就是希望我丈夫能够留在这个世间,活着回家。”
洛诗辰听着心中也不免怅然,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那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是不是都有它的故事呢,您能和我讲讲吗?”
杨牧时又向前走了几步,侧身对洛诗辰说:“的确,每一件东西背后一定都有它的故事,可我们史学研究者永远无法穷尽这背后的一切,我所知道的只是很少一部分的故事,或许有人知道另一部分,但更多的故事往往随着岁月的流转,被深埋于地下,无从得知。所以历史学更多时候不是要用我们今天的后见之明给过去下一个论断,而是以一颗敬畏的心去感受所研究时代的脉搏与气息。”
洛诗辰望着面前侃侃而谈的杨牧时,像在欣赏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干净柔和却有充满力量,洛诗辰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就在那一刻,洛诗辰没有任何理由地终止了她在古代史和近现代史之间的摇摆,决定拜杨牧时为师,成为他最得意的学生。这是洛诗辰自记事以来,做得最干脆迅速的一个决定,以往洛诗辰表面看起来是个很有主见且执行力很强的人,其实只有洛诗辰自己知道,她有主见是因为自己从小就被放养,所有的决定都得自己拿主意,在做一件事之前,洛诗辰早已在心中权衡很久。
当时洛诗辰把这个决定归类为没缘由的冲动,认为是天意使然,直到很久之后洛诗辰才明白,哪里是什么天意,不过是被一种名为喜欢的东西占据了大脑,多巴胺分泌旺盛后做出的本能反应,是她泥足深陷,难以自拔的开始。
之后,洛诗辰便一直跟在杨牧时身后,问这问那,知道的装作不知道,不知道的也说不知道,看见啥都要问个为什么,杨牧时总是耐心地回答洛诗辰的每一个问题,当被洛诗辰提出的一些不知所谓的问题刁难住时,他又显得有一些尴尬和拘谨。洛诗辰发现杨牧时尴尬时手指会反复摩擦衣角,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小男孩,洛诗辰暗爽道:杨师怎么这么可爱啊,不能让别人发现我杨师这么可爱,不聊学术的时候是个小社恐,嘿嘿,我一定得想办法让他收我当徒弟。
洛诗辰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杨牧时时而有所回应,大多数时候只是微笑着听她说。不知不觉走到了集合的地方,不早不晚,刚好11:30,大多数人都已经在车上等着了,洛诗辰和杨牧时也一前一后上了车。舒洁在倒数第二排朝洛诗辰挥了挥手,喊道:“老洛,坐这里。”洛诗辰只好走到舒洁旁边的位置坐下,舒洁用手臂撞了撞洛诗辰,一脸八卦地问道:“老洛,你咋和杨牧时老师一起回来啊,你俩难道真的认识啊,他是你亲戚?”
洛诗辰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因为你抛弃我,害我迷路,要不是在路上遇到杨牧时,我现在还搁这走不出去呢?什么亲戚,我要是有他这么厉害的亲戚,我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还会藏着掖着吗?动动脑子吧你。”
舒洁听了这话,一把搂住洛诗辰说:“对不起嘛,老洛,我忘了你是个路痴,下次一定不会抛弃你啦。”洛诗辰笑着低哼了一声,说 :“你小子最好是。”“不过老洛,我可提醒你哈,你别看杨牧时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他可龟毛地很,嘴巴还特别毒,我听说她上学期给5班上课,有个同学问了他一个没有啥价值的问题,你猜他怎么说。”
洛诗辰十分配合地眨了眨眼,满脸期待地问:“他说了啥?”舒洁左右望了望,贴着洛诗辰的耳朵说:“这位同学,你要是觉得你的问题很有研究的价值,就写一篇论文交给我吧。”说完这句话,舒洁就哈哈大笑,拍着洛诗辰的腿说,“老洛你知道吗,当时那个同学脸色铁青,说了声谢谢老师,便下去了,此后便再也没问过杨牧时问题。”
洛诗辰听了这些,愈发觉得杨牧时有趣可爱,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老师,又故作怀疑地问舒洁:“你又不是5班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舒洁捂住她的左胸,抱怨道:“老洛我心碎了,我和5班班长在谈恋爱你都不知道吗,我记得我在寝室说过至少十几次吧。”洛诗辰一脸震惊:“啊这,你俩啥时候勾搭在一起的?再说了,你俩同一个专业同一个年级你还要跑去陪他上课,我也是真的服,去挖野菜吧你。”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怼着,很快就到了聚餐的地方。这个饭店的装修淡雅古朴,很符合洛诗辰的偏好,整个饭店只有我们这一波人,学生坐了三桌,老师们单独坐一桌,饭菜倒也可口,只是洛诗辰的心思全然不在吃饭上面,时不时转身瞥一眼坐在后面那桌角落里的杨牧时。
舒洁看洛诗辰没怎么吃饭,问道:“老洛,你是不是胃又疼了,带药了吗,要不要喝点热水?”洛诗辰小时候生了一场重病,肠道坏死了大一截,差点没命,后来虽然保住了命,但一直不怎么吃得下饭,年纪轻轻地就得了肠胃病,这个事和洛诗辰关系稍微好点的同学都知道。
洛诗辰摆了摆手说:“我今天胃不疼,就是没啥胃口,你吃你的就行,别管我。”舒洁听到洛诗辰说自己没事,便安心地干起饭来。
像这种有一堆老师在饭局,挨个敬酒,说一大堆奉承各位老师的话是必不可少的环节。饭吃到一半,学委就提议每桌派两个代表去给老师敬酒,本来洛诗辰是不愿意去的,但自己作为她们那桌唯一的班委又不好不去,只好勉为其难地去老师那桌挨个敬酒。虽然没说什么漂亮话,但由于洛诗辰一向活泼开朗,成绩也一直是年级前三,老师们倒也十分满意。
没成想,洛诗辰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鬼事审查地大步走到杨牧时身旁,特意提高了音量说道:“杨牧时老师,我想单独敬您一杯酒。”杨牧时闻言,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一下从座位上窜起来,手里紧紧握着茶杯,眼里全是惊讶,洛诗辰暗拊道:“刚刚在馆里侃侃而谈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紧张啊,怎么一离开自己的舒适区,就变成社恐了……”
洛诗辰继续说道:“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在纠结是学中国古代史还是中国近现代史,但今天因为您我不纠结了,我想跟着您学近现代。”杨牧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这么大影响力啊,因为我就下定决心了,不过既然要学近现代,这方面的专著和名著还是得多看看,这个我们可以下来继续交流。”
谁知旁边的另一位老师起哄说:“诗辰我们这一堆老师你都没有单独敬酒,就给杨老师敬,这不太好吧,难道我们都不配吗?”洛诗辰一时语塞,配不配你自己不知道吗?不过表面上还是笑着回答说:“我哪有啊,周老师,您就别开我玩笑了。”一旁的郑老师也跑来打圆场,有意岔开话题说:“诗辰,你在这说半天,小杨老师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于是,洛诗辰向杨牧时鞠了一躬说:“杨老师您好,我叫洛诗辰,来自2013级1班。”
杨牧时放下手里的茶杯,朝洛诗辰伸出了右手,“诗辰同学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其后,洛诗辰顺理成章地加了杨牧时的微信,简单地在微信问了好后,洛诗辰就没有再看手机。
回到自己的座位后,整桌的同学都炸开了锅,每个人都十分好奇地看着洛诗辰,有的人问洛诗辰哪里来的勇气单独敬杨牧时酒?有的问怎么突然想学近现代史呢?还有的更离谱,问杨牧时是不是洛诗辰表哥。洛诗辰一直摇头,无奈地说道:“你们别想太多了,我只是单纯很喜欢杨老师,想背叛师门去做他的学生。”
同桌的同学们听了洛诗辰的话都哈哈大笑,其间有一个和洛诗辰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同学调侃道:“常常听舒洁说诗辰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疯子,我之前还不信,没想到洛学霸当真有个性,想做什么就立马做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洛诗辰战术性喝了口水,“你就别说了,真当我不怕呀,我现在都没反应过来我哪来的勇气,敢无视周教授,跑去给杨老师敬酒,周老头前两天想让我参与他那个国家社科项目,然后跟着他读研,我今天这么一搞 ,彻底没戏喽,还有我这要让李师知道了,不得把我骂成筛子。”说着,洛诗辰长叹一口气,趴在桌子上半死不活地玩着桌布。
洛诗辰知道,他跑去跟杨牧时,李师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李师一直就想让她学中国近现代史,最多阴阳怪气她一下就过去了,只是怎么能让杨牧时收下他才是个大问题,洛诗辰是真的没看基本中国近现代史相关的书,更别说什么思想文化史,杨牧时那么厉害的人,怎么看得上她。再说了杨牧时在B大的时候也没带过学生,不知道是不是压根就不收。洛诗辰越想越觉得自己今天失策了,千不
该万不该给杨牧时留下一个路痴、不学无术还没有啥情商的印象。
晚上回到寝室收拾完放假回家要带的东西,打开手机就看见杨牧时回的消息:诗辰好,配了个死亡微笑表情,要不是洛诗辰知道大多数老师都不太懂这些表情包的意思,洛诗辰真要战战兢兢想想杨牧时为什么要给他发这个死亡微笑了……
凌晨12:30,洛诗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脑子里一直循环播放今天和杨牧时相处的情景,越想就越精神,越精神就越想。洛诗辰干脆打开手机淘宝,搜了一大堆罗文惠和杨牧时写的书,激情下单了十几本,然后又在知网上下载了几篇杨牧时的文章,果然,学习是催眠的良药,不一会儿洛诗辰就进入了梦乡。
冬日的夜晚格外寂静,窗外的榕树被北风吹得呼呼作响,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也渐渐消失,似乎是怕惊扰了少女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