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烟花
才赶到手术室外的沈木椿楞楞地看着两个少年紧紧拥抱着。
察觉到有人来了,两人方才松开彼此。
手术室门开了,三人几乎是冲上去的。
“手术成功,病人腹部中刀,还好没有捅到要害。”
还好,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手机屏幕亮起,弹出一条新闻:一月二十六日下午三点,北江市新城区发生一起恶性伤人事件,凶手手持匕首捅伤受害人之后逃走,现已被捕,受害人目前在医院抢救中。
杜城一直看着沈翊眼色,犹犹豫豫着:“那个,沈翊…我听说,那个凶手的孩子是你妈妈的病人,前两天自杀了,所以…”
“应该是来寻仇的……”
“她孩子的命是命,我妈妈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沈翊眼里满是怒火,像是下一刻就能蔓延到凶手面前,把那些恶意与仇恨烧的尸骨无存。
“也不想想是不是自己的原因,就迁怒于心理医生。这个孩子摊上这样的家长,真是可悲!”
“小翊,”沈木椿打断了他,“北江分局那边刚联系我了,说是过几天来询问你妈妈一些事项,做个笔录。等你妈妈好了,我联系律师上诉。”
“你放心,一定会还我们一个公道的。”
沈翊听罢,不再做声。
“我先送你们回家吧,明天再来看你妈。”
“好。”
到了楼下,杜城拉开后座的门:“要和我坐一起吗?”
那人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向后座。
车子启动,一路上三人无言,只有音乐在不知疲倦地响着。
杜城走后,沈木椿问沉默了一路的儿子:“怎么还叫你同学了?”
“我是先给你打的电话,可他来的比你都早。”
这番没好气的答非所问顿时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他只得尴尬地笑笑。
像是找到了一个情绪宣泄口,沈翊不依不挠:“你冷静得像个外人。”
半晌,他才听到开车的那位叹了一口气:“对你们母子两来说,我不就是个外人吗?”
他没应。
其实憋了一肚子话想质问他,当年为什么一定要走,时隔多年又回国联系自己,又是为什么?为了弥补当年吗?到底还在乎自己和妈妈吗?
但好像,又不想问了,没必要了。
下意识的反应是不会说谎的。
真可笑。
冬至已过,天逐渐亮的越来越早。只是依旧冷的彻骨,冷空气穿过厚重的羽绒服和毛衣,直逼人的肉体。
还好,临走之前贴在毛衣上的暖宝宝开始发热,这一路不至于太冷。
来到病房时,温雅已经醒了。正跟着病房里的老婆婆一起看剧。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转头:“小翊来了。”
沈翊把买好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顺势坐到了床边。
“好点了吗?”
“嗯,就是伤口处有点疼。”
“啊,”他一脸担忧:“那我去叫医生。”
“哎,别了,”温雅拉住沈翊的袖子:“医生说正常,过几天恢复一下就好了。”
“吓坏了吧?”
沈翊苦笑:“我还想问你呢。”
顿了一下,温雅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那小孩会自杀。”
“妈,这不是你的问题。”
“这病本来就很难治,心理医生只是辅助治疗,我看多半是她家长有问题。”
她摸摸沈翊的头,继续说:“她之前住了几次院,看起来也是配合治疗的。就是治不好啊,每隔几天胳膊上就是几道伤,家长还闹过几次,问为什么都住院了他们家小孩还会自残。”
“后来我让护士多盯着点她,所有尖锐物品都没收了,指甲都剪短了,不管用啊,她照样用牙咬。”
“上次来我这复查,我一看她就知道不行了,让她住院,住精神科,家长和孩子都不愿意,骂了几句就走了,也没住。”
“估计后来病重了,那孩子就没了……”
“妈,”沈翊打断她:“你已经够负责了。”
“是他们拒绝治疗的。”
门口处又传来声响,两人往声源处一看,沈木椿进来了。
“小翊,你先出去一下,我和你妈妈说几句话。”
“有什么话不能让孩子听的?”
“妈,”沈翊故作哀求:“我出去吧,你们好好聊。”
“没办法,”他顿了一下:“他给的太多了。”
说罢,他便笑起来,笑得没心没肺。
“臭小子。”温雅气的揪了一下他的耳朵。
“溜了。”
看着沈翊关上了门,他才道:“好点了吗?伤口疼不疼?”
她点头,又摇头。
沈木椿轻笑了下,回归正题:“等你出院后,我就联系律师上诉,再等开庭,审理结果出来,可能得几个月了,忙完我就带小翊出国。”
“嗯,麻烦你了。”
“我准备带他考俄罗斯列宾美院,以他的资质是没问题的,他读美院这几年的费用都由我来承担……”
“停,”温雅没好气地打断他:“都由你来承担?我是废人吗?!”
“啊,”沈木椿瞬间无措:“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感受到两人的火药味越来越重,沈木椿赶紧转移话题:“渴了吧,我去给你接点热水。”
温雅接过沈木椿递来的保温杯,抿了一口:“我只觉得自己没用,没能力带小翊出国。”
刚想说点什么,窗外的烟花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真好看啊,”沈木椿僵了许久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我记得,你和小翊都很喜欢看烟花,还喜欢看晚霞。”
“可惜了,晚霞要再等几个月。”
温雅没有应,只顾着看夜空中绽放的五彩斑斓。
沈木椿也不再絮絮叨叨,就这样静静地陪她看着。
岁月静好。
好像多年前的矛盾和争吵从未发生过,或者说,就此翻篇了。
但也仅限于这个瞬间。
也许之后,在无数个平淡的日子里,那些往事,那些不堪还是会被一次又一次拿起,赤裸裸地摆在面前,借此来唇枪舌战。
杜城的消息发来。
。:干嘛呢?
沈翊对着医院外所剩不多的绚烂录了个视频,发了过去。
。:真好看
我不是卡拉瓦乔:嗯
沈翊看着屏幕上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半天,也没有发来一条消息,他索性摁灭了屏幕。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发来了一段话。
。:之后的几个月,你打算干什么?
他想都没想,开始在键盘上打字。
我不是卡拉瓦乔:回学校,艺考,高考,和你们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对面的人一头雾水,连甩了几个疑惑不解的表情包。
。:你还考啥呀,前途一片光明的,非要受这罪。
我不是卡拉瓦乔:不考就太遗憾了,人生不完整
刚想发一连串问号的杜城像是明白了什么,犹豫了一会开始打字。
。:还在骗我
我不是卡拉瓦乔:?
。:你是不信任他,对吧
这下,装不动了。
杜城说中了。
因为他承受不了,过度信任那个人的后果。什么不留遗憾,人生不完整,说到底只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沈翊自嘲似的给杜城发了一条消息。
我不是卡拉瓦乔:我是那么胆怯的一个人
因为没有不留后路的资本,所以才这么小心翼翼。
。:以后就不会了
。:我们都会长大,有更多的权利与自由
。:所以呢,
我不是卡拉瓦乔:所以什么?
。:又可以一路同行了,沈翊同学
我不是卡拉瓦乔:一起,杜城同学
隔着手机屏幕的两个人此刻都绽开了笑容,像烟花一样,虽然短暂,却明亮又动人。
新年的钟声越来越清晰,道路两旁的树上挂满了火红的小灯笼,人行道上处处可见卖春联的小摊。
杜城很“慷慨”地将自己的卷子分了一半给沈翊:“你都好多天没学习了,正好做做卷子,巩固一下哈。”
沈翊无奈的很,却也没拒绝:“哦,我谢谢你了,你人真好。”
说罢,两个人都笑了。
这个新年过得挺特别,是在医院里过的。病房里的人把亲友送来的水果零食放在一起,打开电视一同看春晚。时而磕磕瓜子聊聊家常,时而一起吐槽越来越尬的小品。
正看着节目,门被打开了,杜城进来和两人打了个招呼,手里还提着两个饭盒。
“哎呀,真是冻死我了,对了沈翊,我给你和阿姨煮了饺子,快趁热吃。”
杜城边说边打开饭盒。
“呀,麻烦杜城了。”温雅看着饭盒里热气腾腾的饺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煮了好多啊,我们刚吃了晚饭没多久,坐下一起吃吧。”
“啊,多吗,”杜城挠挠头:“那好。”
沈翊咬了一口饺子,是猪肉玉米馅的,煮的口感很好,味道也很好。
外面又放起了烟花,在漆黑寂静的夜空里,绚烂又夺目。
所有人就在这盛放的烟花里迎来了新的一年。
好像,这个年过得也不算特别糟糕。
返校后附中的第一次大会是心理健康教育,由心理驿站向学校申请的,知情后的沈翊惊讶之余还有点感动。
毕竟,事件性质恶劣到上了新闻,还登上了微博热搜。事发那几天,他压根不敢打开各种平台的评论区,为此打抱不平的人当然是有的,但也不乏造谣者和各种网络圣母。
面对一个被社会舆论推到风口浪尖的人,还只是一个不满18岁的孩子,附中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在心理教育大会上三番五次强调网络谣言对人的伤害之深,高三开学后还不止一次邀请沈翊去心理咨询室。
附中向来以人文关怀而出名。
当然,杜城也做了不少。
先是联系杜倾说是想帮沈翊降热搜,杜倾再亲自联系父母协商,总之,周旋了许久,这件事总算是淡出了大众视野,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热搜。
沈翊感谢之余也不禁感慨:这就是“钞能力”。
又回到了熟悉的教室,班上同学开玩笑逗他:“又回棺材了,感觉如何?”
他只得答:“越狱被抓的感觉”。
仅此而已,大家似乎都在明里暗里照顾着他的情绪,开玩笑也很适度。
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谈及高中同学,他总是嘴角上扬:在最难熬的时期遇到了最善良真诚的一群人,像光一样,明亮又温暖。
尽管形容得不真实,不贴切,甚至带有夸张色彩,那也是他自愿加上的滤镜。
2月10日,沈翊生日。
这天下起了大雪,课间,操场上都是玩雪的学生。
脚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声响,身后的杜城喊了他一声:“沈翊!”
他一回头,就中了一记“雪仗攻击”。正中脸部,一阵刺骨的寒意瞬间袭来。
沈翊气的直喊:“杜城,你有病啊!打我脸上了!”
“凶手”却满不在乎地哈哈大笑:“就是冲着你脸去的!”
他逃,他追。
快追到时,杜城像是刻意放慢了速度等着“被捕”,沈翊脚下一滑,就这么扑倒了他。
终于抓到他了,沈翊来了兴致,抓起一把雪就往那人领口里灌。
“啊!好凉!”
“活该,让你整我!”
见沈翊坐在自己身上哈哈大笑,杜城气不打一处来,脑子一热,一把拽住他的领口往下拉。
遭了,没有丝毫防备,沈翊倒在了杜城怀里,那人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张开双手紧紧搂住了自己。
和上次带有安慰意味的拥抱完全不一样,两人贴的更紧,心跳的也更快。
沈翊慌了,有点没底气:“你干嘛!放开我…啊。”
“不放。”
杜城微微转过头,继续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你是不是…也不希望我放开……”
“嗯……”
闻言,杜城微凉的唇便贴上了他泛着一圈红晕的耳廓。
真是疯了。
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氛围里,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少年说不出口的喜欢,冲破冰冷厚重的雪地,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悄悄发芽,生长,在一片皑皑白雪中,撑起了属于自己的春意盎然。
回教室的途中,两人一路无言。直到上课铃响起,周围的同学一溜烟涌上楼,终于熬到了四下无人。
杜城看向沈翊:“手都冻红了。”
“啊?”
没等那人再说什么,他握住了沈翊垂下的右手,十指相扣,往自己的羽绒服兜里带。
沈翊只觉得,耳朵又红了,还有点发热。
直到走进教室,杜城才松开了他的手。
两人这一天,各自怀揣心事,一整天的课都没听进去。
晚自习,窗外又开始下雪。
放学的铃声响起,多媒体前又聚了一堆人。程迟眼疾手快,掌控了电子白板的使用权。
看着窗外漫天的雪落下,她点进音乐app,放了一首《stay with me》。
音乐响起,班上同学静静地听着,颇有一种身在韩剧里的感觉。
正听着高潮部分呢,窗外的光亮和声响惊动了全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