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宋瓷梅就醒了。
她躺在雕花红木床上,盯着帐顶绣的梅花图案。那些殷红的丝线在晨光中像凝固的血迹,一朵朵绽放在素白的绸缎上。今天是她的十六岁生辰,也是母亲定下为她缠足的日子。
窗外传来井轱辘转动的吱呀声,丫鬟们已经开始打水了。瓷梅数着那声音,一圈,两圈,三圈……井绳缠绕在轱辘上的方式,让她想起待会儿自己的脚也要被那样层层裹紧。
"小姐,该起了。"丫鬟春桃撩开纱帐,手里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
宋瓷梅坐起身,双脚刚触到冰凉的地砖就缩了缩。她的脚掌白皙纤长,脚趾圆润如珠,是母亲最不满意的地方——"这样大的脚,将来怎么嫁得好人家?"
"夫人说,今日要穿那件藕荷色的袄裙。"春桃一边帮她梳头,一边偷瞄她的脸色,"王婆巳时就到了。"
宋瓷梅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王婆是苏州城里最有名的缠足师傅,据说经她手的姑娘,脚骨断得最彻底,裹出来的金莲也最纤巧。去年张家小姐出嫁时,那双三寸金莲让所有宾客都赞叹不已,却没人看见新娘被搀扶着走路时额角的冷汗。
"小姐别怕,"春桃将一支银簪插入她的发髻,低声道,"忍过这阵子就好了。我表姐说,头三个月最痛,后来就麻木了。"
沉梅望向铜镜中的自己。镜中少女眉眼如画,却笼着一层阴翳。她想起五年前姐姐沈沉兰缠足时的情景——姐姐咬破了嘴唇也没哭出声,而她却躲在门外吐了一地。
我宁愿当个瘸子。宋瓷梅突然说。
春桃吓得梳子都掉了:"小姐慎言!这话若让夫人听见……"
"听见又如何?"宋瓷梅冷笑,"大不了把我关进祠堂,倒省了缠足的苦。"
话虽如此,当宋瓷梅踏入正厅时,还是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脊背。母亲宋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身旁的小几上摆着一卷崭新的白布和一碗黑糊糊的药膏,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来了?"宋夫人抬眼,目光落在宋瓷梅的脚上,"坐下吧,王婆马上就到。"
宋瓷梅的手指掐进掌心:"母亲,我听说上海的女学生都不缠足了,她们——"
"闭嘴!"宋夫人一拍桌子,"那些不知廉耻的东西,也配叫女子?我们宋家世代书香,岂能出你这样的野丫头?"
厅内一时寂静,只有自鸣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沉梅盯着地上的青砖缝,那里有一队蚂蚁正搬运着什么。她多希望自己能变得那么小,可以躲进任何缝隙里。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母亲你们在干什么,怎么不告诉我。来人是宋瓷梅的妹妹沈井月,遗传了母亲精致的瓜子脸,却因体弱有着苍白的脸色,总是梳着乖巧的双丫髻,发间永远别着母亲给的银铃铛。
她比宋瓷梅小四岁,确能完整背诵《女诫》所有章节且女红技艺远超同龄人(刻意练习到指尖布满针眼)不过深受宋夫人的洗脑,对缠足有着病态的期待。
当她得知母亲要给姐姐缠足后,她眼中闪过一瞬莫名的情绪,但很快就消失了,只有宋瓷梅看到了。不过在她注意到姐姐没有隐藏好恐惧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时,她用撒娇的语气对宋夫人开口了了:“母亲,我也想缠足,你先给我缠吧”宋夫人听后露出了宠溺的笑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说到:“好呀,既然月儿想给姐姐做榜样,那就先给月儿缠吧”
我们月儿就是听话,不像某个人哟。
宋瓷梅听后知道母亲在内涵自己,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沈井月听后,眼神淡漠,没有任何情绪。
王婆来时带着一股浓重的麝香味。她粗糙的手指捏住沈井月的脚踝,像评估一块待宰的猪肉:"沈小姐的脚骨硬了些,得用重手法。"
药膏被涂在脚上时,沈井月还以为自己能忍受。那药膏凉丝丝的,暂时缓解了她紧张的情绪。但当王婆开始将她的四根小脚趾向脚底方向扳折时,一阵剧痛如闪电般窜上脊背。
"沈井月想惨叫出的声音被母亲严厉的眼神截断,化作一声呜咽卡在喉咙里。
"想想你姐姐,"宋夫人冷声道,"她忍了三个月,如今在夫家何等体面。"
沈井月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姐姐沈沉兰确实嫁入了杭州的官宦之家,但去年归宁时,她和宋姐姐亲眼看见姐姐脱下绣鞋后,那双扭曲变形的脚上布满了溃烂的伤口。那天夜里,姐姐发着高烧,拉着她和宋姐姐的手说:"月儿,梅儿,若有机会……逃吧。"
白布条一圈圈缠上来,每一圈都比前一圈更紧。王婆的手法娴熟而残忍,仿佛不是在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制作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沉梅的脚开始发麻,然后是针刺般的疼痛,最后变成一种钝钝的、持续不断的折磨。
"三日后再紧一次,"王婆整理着工具,"切记不可沾水,也不可擅自解开。"
沈井月缠完后,宋母冷冷的眼神看向了宋瓷梅,那意思不言而喻。宋瓷梅也知道自己逃不过了,便只能接受命运。
被扶回房间时,已是晌午。春桃红着眼睛帮她擦汗:"小姐,喝点粥吧?"
"拿走。"瓷梅侧身向里,蜷缩成一团。她的脚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心跳都像有锤子在敲打脚骨。窗外,那株老梅树的影子投在纱窗上,枝桠扭曲如鬼爪。
夜深人静时,瓷梅终于忍不住解开了布条。借着月光,她看见自己的脚趾已经发紫,皮肤上布满勒痕。她试着动了动脚趾,一阵剧痛让她眼前发黑。
床底下藏着一个油纸包,是上个月表哥从上海寄来的。沉梅忍着痛爬下床,取出那几本皱巴巴的杂志。《新青年》的扉页上印着一行字:"女子解放,从放足始。"
月光移到了井台上。院中的老井沉默如亘古,水面映着一轮惨白的月亮。瓷梅扶着墙,一步步挪到井边。井水中的倒影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双目赤红,形如鬼魅。
"要么死,要么逃。"她对井中的自己说。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梅树枝头时,瓷梅用碎瓷片割断了缠足布。布条落入井中,像一条死去的白蛇,缓缓沉入黑暗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