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声,宋瓷梅就睁开了眼睛。
缠足布下的剧痛像无数钢针在脚骨缝里搅动。她盯着帐顶的梅花纹样,那些殷红的丝线在月光下泛着血色的光泽。窗外传来守夜人沙哑的咳嗽声,她数着更漏滴下的水珠,直到春桃的鼾声变得绵长。
当银簪挑开最后一层布结时,脓血已经浸透了棉布。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烙下蛛网般的阴影。宋瓷梅看着自己肿胀发紫的脚趾,突然想起去年在厨房看见的酱鸭掌——那些被盐腌透的蹼爪也是这样蜷曲着,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小姐?"春桃的梦呓吓得她浑身一僵。
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的脸,眼下挂着两轮青影。镜面右下角有道裂痕,正好将她的倒影从眉心劈成两半。床底下的油纸包还在,她忍着膝盖的颤抖跪下来,指尖碰到《新青年》粗糙的纸页时,前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作死的小蹄子!"管家婆子的咒骂刺破夜色,"这霁蓝釉花瓶够买你十条命!"
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让她想起王婆缠足时,白布绞紧骨节的咔嗒声。她低头看着自己淤血的脚指甲,其中一片已经摇摇欲坠。
月光忽然大亮。井台边的老梅树在风中摇晃,投在窗纸上的影子像极了姐姐出嫁那日,喜轿后头晃荡的流苏。
"梅儿,若有机会......逃吧。"
姐姐滚烫的手心温度似乎还留在她腕上。宋瓷梅扯下帐钩上的银链子,将油纸包系在腰间。正要转身时,铜镜突然映出窗外井台——月光下,有个白色人影正俯身在井口。
冷汗浸透了小衣。
那人影转过脸的瞬间,宋瓷梅认出了妹妹沈井月惨白的脸。十二岁的少女穿着素白中衣,发间的银铃铛在风中寂然无声。她双手撑着井沿,上半身几乎全部探入井中,像一株被风吹折的芦苇。
"月儿!"
宋瓷梅撞开房门时,缠足布散落一地。庭院里的青石板硌着她溃烂的脚心,每跑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沈井月却恍若未闻,反而又往前倾了倾身子。
"你看......"沈井月的声音轻得像井底泛起的水泡,"井里的月亮碎了。"
宋瓷梅死死抱住妹妹的腰。井水映着她们纠缠的身影,月亮的确碎了——变成无数银晃晃的鳞片,在水面来回晃动。她突然发现沈井月右脚渗出的鲜血,正顺着井壁缓缓滑落,在青苔上拖出一道暗痕。
"你的缠足布呢?"
沈井月笑起来,铃铛终于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起右脚,月光下可以清楚看见四个脚趾已经反折到脚掌之下,仅靠一层薄皮连着。没有布条,没有药膏,伤口处还扎着几根细小的梅枝。
"王婆说......要这样缠三天。"沈井月歪着头,"可是好痒啊,我就把布条拆了......"她突然抓住宋瓷梅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姐姐你摸,我的心跳得厉害不厉害?"
掌下的心跳又快又乱。宋瓷梅想起前年掉进井里的野猫,捞上来时也是这样疯狂颤抖着,第二天就僵在了厨房的柴堆旁。
正房突然亮起灯光。
宋瓷梅拖着妹妹躲到梅树后,看着母亲提着灯笼疾步走来。宋夫人雪白的脸在灯笼光里像抹了层胭脂,鬓角的金凤簪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又闹什么?"灯笼的光圈罩住井台,照亮了井沿的血迹。宋夫人的声音陡然尖利:"哪个作死的在井边杀鸡了?"
梅树后,沈井月突然开始发抖。宋瓷梅捂住她的嘴,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流过手背——妹妹的鼻血又来了。血腥味惊动了宋夫人,灯笼光猛地转向树丛。
"谁在那里?"
宋瓷梅看着灯光逼近,突然把妹妹往树丛深处一推,自己踉跄着扑向井台。她故意踢翻水桶,在母亲惊叫声中抓起沾血的缠足布扔进井里。
"是女儿......"她跪伏在井边,散乱的长发遮住妹妹藏身的方向,"女儿的缠足布松了......"
灯笼的光圈在她溃烂的双脚上停留许久。宋夫人突然蹲下身,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进她脚背的伤口:"你以为把布扔了就能逃过去?"
剧痛让宋瓷梅眼前发黑。她看着血滴落入井中,将碎月染成淡红色。
"王婆辰时就到。"宋夫人拽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抬头,"这次用浸过药酒的麻布,裹好后再用檀木板夹住。"她贴着宋瓷梅的耳朵轻声说:"你姐姐能忍,你妹妹也能忍,怎么就你金贵?"
井水映出母亲扭曲的倒影。宋瓷梅突然想起《新青年》里的话:吃人的礼教,首先从吃女儿开始。
当灯笼的光终于远去,沈井月从树丛里爬出来。她的鼻血已经止住了,只在嘴角留下几道褐色的痕迹。月光下,姐妹俩并排坐在井台上,四只伤痕累累的脚悬在幽深的井口上方。
"姐姐,井水里有什么?"沈井月突然问。
宋瓷梅望向井中。黑沉的水面映着她们肿胀的脚,像两株畸形的并蒂莲。更深的地方,隐约可见她刚才扔下去的缠足布正缓缓下沉,白布条舒展开来,宛如一个溺水者张开的双臂。
"有我们的影子。"她说。
沈井月摇摇头,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还有好多好多姐姐。"她指着井水,"穿嫁衣的,抱孩子的,拄拐杖的......"她的指尖跟着下沉的白布移动,"现在又多了一个。"
宋瓷梅突然打了个寒颤。她夺过妹妹发间的银铃铛扔进井里,铃铛带着一串气泡沉下去,惊散了那些模糊的倒影。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梅枝时,沈井月靠着井台睡着了。宋瓷梅看着妹妹缠满梅枝的右脚,发现那些细小的枝条竟从伤口处长出了根须,像无数红丝线扎进皮肉里。
正房的窗户亮起灯光,王婆特有的麝香味已经飘进院子。宋瓷梅突然扯断颈间的珍珠项链,雪白的珠子滚落井中,发出咚咚的闷响。
回到厢房时,春桃正惊慌地收拾散落的缠足布。看见宋瓷梅血迹斑斑的脚,小丫鬟的眼泪砸在青砖地上:"小姐,王婆带着新熬的药膏往这边来了......"
宋瓷梅望向镜中的自己。散乱的长发间,有一缕不知何时变成了雪白色。她突然抓起剪子,将那缕白发齐根剪下,塞进《新青年》的扉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