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血（下）

"春桃，"她的声音轻得像井底的回声，"我想逃"

当王婆带着浸透药酒的麻布闯进来时，宋瓷梅已经重新裹好了双脚。老太婆粗糙的手指捏住她的脚踝，像评估一块待宰的猪肉："宋小姐这次倒是学乖了。"

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腾起细小的白沫。宋瓷梅咬住锦被一角，尝到了丝絮间的血腥味。她盯着帐顶那朵歪斜的梅花，突然发现歪斜的针脚组成了一个模糊的"逃"字。

"今日要用麻布。"王婆从褡裢里取出褐色的布条，"宋夫人特意嘱咐的，说二小姐的脚......"

话音未落，院子里突然传来春桃的惊叫。宋瓷梅挣扎着支起身子，透过雕花窗棂看见沈井月站在井台上跳舞。十二岁的少女赤着脚，雪白的中衣被晨风吹得鼓胀如帆，发间的银铃铛随着旋转叮当作响。

"月儿！"

沈井月恍若未闻。她的右脚还缠着梅枝，那些细小的根须已经变成暗红色，像血管般在皮肤下蜿蜒。随着舞姿变换，脚趾间渗出的血珠不断甩落在青石井台上，画出诡异的符咒。

"造孽啊......"王婆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被花精附体了！"

宋夫人带着两个粗使婆子冲进院子时，沈井月正弯腰去够井里的倒影。她的长发垂入水面，惊散了那些模糊的影子。

"按住她！快！"

几个婆子们扑上去的瞬间，沈井月突然回头。宋瓷梅永远忘不了妹妹当时的眼神——那双总是低垂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不属于孩童的讥诮。

"母亲不是最喜欢金莲吗？"沈井月的声音忽然变得又尖又细，"女儿这就给您看真正的步步生莲......"

她纵身跃入井中。

水花溅起三尺高。宋瓷梅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喊声，听见母亲的金凤簪落地的脆响，更听见井底传来诡异的笑声——那不是沈井月的声音，而是无数女子重叠在一起的呜咽与嗤笑。

宋瓷梅让婆子们死死按住发狂的宋夫人。王婆瘫坐在地上念念有词，手里的麻布条不知何时缠住了自己的脖子。宋瓷梅拖着溃烂的双脚爬向井台，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抓住井绳滑入了幽深的井水。

刺骨的寒意瞬间吞没了她。黑暗中有无数双手抚过她的身体，扯散她的发髻。宋瓷梅睁开刺痛的眼睛，看见井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沉兰、婉容、淑贞......每个名字下面都缀着三寸金莲的刻痕。

一串气泡从深处浮上来。她循着气泡下潜，摸到了沈井月漂浮的衣带。妹妹的右脚已经和梅枝完全长在了一起，那些根须像活物般在水中舒展。更深处，隐约可见无数缠足布如同水母的触须，在暗流中缓缓飘荡。

当宋瓷梅抱着妹妹浮出水面时，朝阳正好照在井台上。她看见母亲瘫坐在血泊里，发髻散乱，金凤簪深深扎进掌心。而井边的老梅树不知何时开了花，那些殷红的花瓣落在沈井月脸上，像极了姐姐出嫁时的胭脂。

"沈井月小姐脚上的梅枝......"王婆突然尖叫起来，"是去年张家小姐陪葬的那株！"

宋瓷梅这才注意到，缠在妹妹脚上的梅枝末端，系着半截褪色的红绳——正是张家小姐出嫁时，绑在三寸金莲上的同心结。

正午时分，沈井月在高烧中醒来。她脚上的梅枝已经自行脱落，留下五个深可见骨的孔洞。宋夫人命人用烈酒冲洗伤口时，她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不断重复着井底那些名字。

"都是谁？"宋瓷梅趁换药时低声问道。

沈井月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高烧让妹妹的掌心烫得吓人，但说出来的话却冷得像井水："是井里的姐姐们。"她歪着头笑了，"她们说，下次要带我看真正的莲花......"

当晚，宋瓷梅在妆奁底层发现了更可怕的东西——一摞用红绳捆好的缠足布，每一条都绣着不同的名字。最上面那条是姐姐沉兰的，角落里还沾着熟悉的胭脂色。

院外传来打更声时，她终于做出了决定。油灯下，宋瓷梅用剪子绞散了自己的长发。她从《新青年》里撕下一页，就着血水画了幅简易地图。当月光再次照到井台时，这个向来温顺的闺秀，正将珍珠一颗颗塞进缠足布的夹层里。

最后一颗珍珠落入布囊时，老梅树突然无风自动。宋瓷梅抬头望去，恍惚看见姐姐穿着嫁衣坐在枝头，腐烂的双脚轻轻摇晃。

"逃吧。"姐姐的嘴唇没有动，声音却清晰得像贴在耳边，"带着我们的脚，一起逃。"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