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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梅烙

井梅

晨雾裹着药香渗进窗棂时,宋瓷梅正在数脚背上的裂痕。昨夜塞进缠足布夹层的珍珠硌出七个血点,像北斗七星般排列在她浮肿的皮肤上。春桃推门进来时带落了一枝梅,花瓣正巧覆住她溃烂的脚踝。

"小姐,程医生来了。"春桃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手指绞着衣角发白。

铜镜里映出个穿西式衬衫的身影。程竞生站在屏风外,医药箱的铜扣上凝着晨露。宋瓷梅看着镜中他模糊的轮廓,突然想起《新青年》里那张西洋解剖图——此刻他多像一把出鞘的手术刀。

"请程医生去偏厅等。"她故意碰倒妆奁,珍珠滚落一地。

春桃蹲下去捡的瞬间,宋瓷梅飞快将染血的《新青年》残页塞进程竞生的医药箱夹层。纸页擦过手术刀的声音像一声叹息。

偏厅里弥漫着檀香都压不住的腐味。程竞生解开缠足布时,青筋在太阳穴跳了跳。宋瓷梅的脚趾已经发黑,两根小趾的指甲不翼而飞。

"需要截肢。"他镊子尖沾着脓血,"现在。"

窗外的老梅树突然剧烈摇晃。宋夫人扶着丫鬟进来,金凤簪上的东珠正对着程竞生的眉心:"程医生,我女儿是要嫁去杭州陈家的。"

程竞生的手术刀在掌心转了个圈。刀光映出他袖口暗红的血渍——那是前天在贫民窟为放足女子做手术时沾的。

"令爱的脚骨正在坏死。"刀尖划开腐肉,"就像..."

"就像我姐姐?"宋瓷梅突然接话。她看见母亲鬓角的白粉簌簌落下。

程竞生的刀停住了。他从脓包里夹出半片碎瓷——那是宋瓷梅昨夜自残时嵌进去的。瓷片上隐约可见半个"逃"字。

井台边传来银铃铛的脆响。沈井月不知何时站在那儿,右脚缠着浸透药汁的新绷带。她怀里抱着个青瓷罐,罐口露出几缕黑发。

"姐姐的头发又长长了。"她将瓷罐贴在脸颊,"比缠足布柔软多了..."

宋瓷梅的脚突然抽搐起来。程竞生按住她脚腕时,发现内侧有个新鲜的烙痕——是枚五瓣梅花。顺着他的目光,沈井月痴痴地笑:"王婆说,烙上梅花印,脚就永远属于夫家..."

正午的阳光突然被乌云吞噬。程竞生剪断绷带的咔嚓声里,混进了雨打梅叶的声响。他缝合伤口的针脚细密如列兵,最后一针穿过梅花烙痕中央时,宋瓷梅咬碎的银簪终于从嘴角滑落。

当夜暴雨如注。宋瓷梅拆开程竞生留下的药包,里面裹着把黄铜钥匙。油灯下可见钥匙齿痕组成梅枝形状,柄上刻着"闸北仓库17"。

雷声炸响的瞬间,她听见井台方向传来铁链声。拖着伤脚爬到窗前时,一道闪电照亮院景——沈井月跪在井沿,正将那条染血的缠足布系在梅枝上。布条另一端垂入井中,绷得笔直,仿佛下面有人在拽。

"月儿!"

沈井月回头时,宋瓷梅看清她怀里抱着姐姐的嫁衣。又一道闪电劈下,嫁衣上金线绣的并蒂莲突然开始渗血,转眼就染红了井台。

"张家小姐说..."沈井月的银铃铛在暴雨中叮当作响,"井底比花轿舒服多了..."

宋瓷梅的伤脚踩上碎瓷片时,发现满地的珍珠都不见了。只有一颗滚落在门槛边,内里泛着诡异的红光——那是她藏在缠足布里的最后一颗。

五更时分,宋瓷梅在妆奁底层摸到了冰凉的东西。程竞生的手术刀静静躺在那里,刀柄缠着张纸条:"申时,码头验货处"。

她将刀尖抵住梅花烙痕时,听见厢房传来母亲的尖叫。冲过去时只见沈井月躺在床上,右脚绑着的不是绷带,而是那截张家小姐的同心结红绳。绳结已经长进皮肉,绽开的伤口里隐约可见梅枝的根须。

"不疼的..."沈井月对赶来的王婆伸出双手,"张家小姐教我...把盐和朱砂塞进..."

宋夫人昏死过去。宋瓷梅趁机抽出枕下的《新青年》,却见扉页上多了一行血字:"姐姐,你猜井底有多少本?"

暴雨停歇时,宋瓷梅的脚链突然断了。她看着铜镜,发现自己左耳后多了粒朱砂痣——那是程竞生手术刀柄上的图案。院里的老梅树一夜枯死,树皮上浮现出七个刀刻的小字:

"明日申时,带脚来"

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截挣脱的锁链,又像段未写完的休止符。

申时的码头笼罩在潮湿的雾气里。宋瓷梅拖着溃烂的脚踝,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闸北仓库的铁门锈迹斑斑,锁孔里积着暗红色的垢,像是干涸的血。

她摸出那把黄铜钥匙,齿痕与锁孔严丝合缝。

门轴转动的声音像是某种野兽的低吼。仓库里没有灯,只有几束惨白的光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角落里堆满了木箱,有的已经腐烂,露出里面发黄的纸张——是《新青年》的残本,每一页都被血渍浸透,字迹模糊不清。

“程医生?”她的声音在空荡的仓库里回荡,无人应答。

宋瓷梅的脚踝突然一阵刺痛,低头看去,发现地上散落着几枚珍珠——正是她昨夜塞进缠足布里的那些。珍珠表面布满细小的裂纹,内里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是凝固的血珠。

她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珍珠,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银铃铛的脆响——沈井月的声音从仓库深处传来:

“姐姐,你终于来了。”

宋瓷梅猛地抬头,看见仓库尽头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沈井月背对着她,怀里依然抱着那个青瓷罐,罐口垂下的黑发比上次更长了,几乎拖到地上。

“月儿?”她踉跄着向前走,脚底的伤口裂开,血渗进地板缝隙。

沈井月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晃着瓷罐,像是在哄睡一个婴儿。

“张家小姐说……井底很冷,但比花轿暖和。”

宋瓷梅的呼吸凝滞了。她终于看清,沈井月的右脚上缠着的不是绷带,而是一截红绳——正是张家小姐的同心结,绳结已经深深勒进皮肉,像树根一样盘踞在她的骨头上。

“月儿,你的脚……”

沈井月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她的嘴角裂开一道细小的伤口,血珠缓缓滑落。

“姐姐,你猜,程医生为什么让你来这里?”

宋瓷梅的瞳孔骤然收缩。

仓库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身影——程竞生站在一摞木箱旁,手里捧着一本残破的《新青年》,书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三个女孩,脚上缠着崭新的裹脚布,笑容僵硬。

最左边的那个,是宋瓷梅自己。

中间的,是沈井月。

而最右边的……

宋瓷梅的喉咙发紧。

那是张家小姐。

程竞生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宋小姐,你妹妹的脚,不是自己缠的。”

窗外,雷声炸响。

仓库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宋瓷梅缓缓转头,看见一只苍白的手从木箱缝隙里伸出,指尖滴着血,在地上写下一个字—— 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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