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自打宫安徵在地牢里说完那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宫远徵便时时跟在她身后,又或是用饭时时不时瞟她一眼。
“咚!”宫安徵将碗重重磕在桌上,忍无可忍直接看向宫远徵。
“你总瞧我是做什么?好好吃饭!”
宫远徵一抖,却立刻梗着脖子:“你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这一句话冒出来,直接把宫安徵气笑了:“好好,我走,不吃这饭了总行吧?”
谁料她还未绕出屏风,就被宫远徵抓住手腕,拦下脚步。
“我问了月长老……”少年垂着头,有说不出的丧气,“他说……你时日不多了。”宫安徵一顿:“他同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不想你死,我是药理天才,我想治你。”宫远徵冷冷淡淡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看出宫安徵根本不想治病,便踌躇片刻,别扭却坚定地说,“你很多年,都不曾……同我看昙花开了。”
这话一出,宫安徵想要拒绝的话,断在了喉咙里,她认真地打量着宫远徵——她错过了他的许多年,如今她最最心爱的弟弟,眉眼间褪去了青涩,倒是多了几分少年的年轻气盛。于是她终于慢慢道:“待抵过这一次,你便来治我,可好?”
宫远徵狐疑地盯着宫安徵双眸,终是点了头,应了下来。宫安徵突然笑了——宫远徵在这很多年间的匆匆几面里,几乎都快忘了他的姐姐也曾温柔笑着陪他度过许多岁月,她伸出手,轻轻抚上宫远徵的侧颊,眼底的眷恋几乎溢出来,似乎有很多未尽之言想要对宫远徵说,却最终只是凝作一句话:“远徵弟弟,你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骄傲。”
那一瞬间,宫远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知道宫安徵一定是疼爱他的,但似乎自己从来都得不到姐姐的认可,他的姐姐始终是要他更好、再好,直到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不安,仿佛,宫安徵是为了彻底将徵宫交给自己,仿佛她未来没有机会陪在他身边一样,催促着他长大。可他从宫安徵嘴里听见认可,所带来的喜悦几乎将他吞没,他忘了去更深切地思考,或者说,不敢再去思考。
“长姐,远徵弟弟。”宫尚角突然的到来,打断了姐弟二人短暂的温馨,他神色凝重地向宫安徵一点头。
他们的计划正式开始。
继位大典。
“阿姊呢?”宫远徵立在高处,目光扫了一下四周,侧头询问宫尚角。宫尚角只是看着下方,顿了良久:“她另有安排。”随后便进屋,坐在墨池之旁静待。
……
“你来了。”宫安徵从清晨,就坐在窗边矮榻上,背对着门口,随意地倚在矮几沿上,瞧着窗外的几寸日光。
“你是打定主意我不会杀你吗?你的侍卫呢?”冒着寒光的锋利剑刃悄无声息地贴在宫安徵脖颈上。
“那你会杀我吗?”宫安徵平静地询问,说话间,剑刃随着她的呼吸在她喉间印出浅浅血痕,竹清却丝毫没有挪开刀刃的意思。
“你若是和我走,我便不杀你。”竹清依旧是笑意盈盈,她们二人,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心平气和地同处一室了。
“若我和你走,无锋会退出宫门吗?”
“……”一时之间,屋内寂静落地,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你看。”宫安徵几乎无视刀刃,直起身要换一下姿势,却被竹清狠狠箍在原地,宫安徵艰难地笑了一下,“这就是结局。”
前山与后山的战斗终于结束时,众人聚在中堂,宫远徵不情不愿地将出云重莲扔给宫子羽,众人终于放下心来。
“远徵弟弟,你阿姊呢?”宫尚角突然立起来,扫视一圈,见宫远徵由一脸茫然转为惊惧和不敢置信,宫尚角放下的心重重砸了下去。
几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徵宫赶去。
……
半个时辰前。
“你……”竹清这要说什么,就见宫安徵身子一颤,大汩大汩的血从她嘴里溢出来,竹清手里的刀叮当落地,慌乱地要去捂宫安徵的嘴,却感觉到心口处一阵剧痛。
“你!宫……宫安徵!……你……”竹清试图站起来,却踉跄着摔在地上,她跪伏在地上,她怒极反笑,断断续续道,“够狠……宫……宫安徵……你果真够狠……是……什么……”
宫安徵几乎是仰躺在地上,却拼命撑着依靠在墙上,她半垂着眼,眼里不知道是怜悯还是悲伤,她轻轻挑了下唇角:“同心蛊……这么些年,我用心头血供养着你,叫你无一点病灾,那些医师就算再厉害……也不会发觉……那小小的蛊虫……”她喘息半晌,苦笑着看向竹清。
“无锋……攻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我的结局。”明明宫安徵才是那个杀人的,几句话下来,却是泪眼婆娑,她勉力抬起左手,掌心向上,伸向伏在地上的竹清,“阿竹……我们……一起……走吧……”
“放屁的一起走。”竹清口中骂娘,“分明……分明是我会先死……”虽是话中仍是不服,却不再试图站起,只是仰躺片刻,竟慢慢向宫安徵爬去几步,死死抓住宫安徵的手。
宫安徵静静地倚靠着冰冷的墙面,感觉着竹清的手渐渐失了温度,一点一点变凉,在眼眶中停留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划过脸颊。
……
宫尚角和宫远徵赶到时,宫安徵几乎意识涣散,跪坐在地上一人的身旁,俯身半搂着那人。宫远徵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手给宫安徵把脉,想要将随身带着的续命药丸塞到宫安徵嘴里。
听见宫远徵的呜咽声,宫安徵终于清醒了几分,却已然气息微弱,她努力扭开头,几不可闻地说:“不要……浪费在我身上……”闻言宫远徵慢慢松开了手,却恨恨道:“宫安徵,你又骗我,你可是我姐姐!你别扔下我……”
宫安徵微微睁着眼,看着宫远徵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险些被逗笑,她想抬手摸摸宫远徵的头,像以往她出远门前,也会摸摸哭着抱住她的宫远徵,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远徵弟弟,我是你的姐姐,但我也是……宫安徵。”
“我爱你,爱的足够久了。”宫安徵移开目光,落在已然死去的竹清身上,“我得……陪陪阿竹了。”
话未尽,宫安徵嘴边又溢出了血,宫远徵明白,他的姐姐真的要走了,他最后抱了抱宫安徵。
小小少年平静而悲哀地目送,这世上最最珍爱他的人,慢慢阖上眼,与世长辞。
徵宫的昙花,在静夜里,悄然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