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寒料峭时,山野桃李已经结出了花苞,遍野芳草萋萋,生机勃勃。
近日春雨绵绵,来往行人减少,客栈前门可罗雀。
宫门的车队停在这处小镇上,为了安全起见,多加了银子包下了客栈,门口守着两个侍卫,并不得随意进出。
宫尚角方才处理了一桩生意,刚回到客栈,就看见了蹲在客栈门口的身影。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大约饱一顿饥一顿,身形十分瘦弱,穿得破破烂烂的,一身补丁,头发用破布条绑着个简单的黑亮长辫子垂在一侧,只洗得还算干净,一眼看过去就是穷得叮当响。
可她却似乎对生活仍有着十分的热情,还在发间点缀了漂亮的小野花。
她样貌不算特别精致出挑,不属于大美人的类型,但五官并不特别小巧集中,也没有小家碧玉的秀气,有种很亮眼的明媚朝气。
那一汪湛湛清泉似的眼睛尤为亮眼,就像——万里晴空。
一看到宫尚角,她就眼前一亮,站起身凑过来:“角公子!”
她知晓他的名字叫宫尚角,这姓氏实在不太好叫,宫公子怎么听怎么奇怪,角公子这名字虽说有些自来熟吧,但总好歹听着没那么古怪。
宫尚角记得她,这两年来,他凡事外出,这小姑娘总想尽办法打听自己行踪,然后找过来。
也不知道她哪来的本事,倒是比无锋的刺客找的还准。
若是无锋的刺客有这个办事效率,他出门的危险程度得上升至少一倍。
一开始宫尚角对她也颇为防备,只是她确实只有些身手,没有内力,看招数路子也没什么门派风格,反倒是像在街头摸爬滚打东拼西凑来的。
她既没有做些危害他与宫门的事儿,也没给无锋通风报信,他们宫门倒也不至于跟无锋一样,动不动就宁可错杀。
这么些时间下来,总是见着她,宫尚角心里早就对她有了几分认识,她倒是真不像什么刺客,毕竟他还真没见过轴成她这样的刺客。
她找他,是为了同他求学武艺,她穷,无亲无故无门无派的,学不着高深的武功,四处想要拜师学艺。
可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正逢兖州雪鹰山庄遭难,庄主一家被无锋屠杀,只有个半大小子受了伤逃了出来,身上带着无锋想要的武功秘籍,昏倒在林子里。
她明明可以拿走别人不外传的绝学,她却合书不瞥一瞬,将之完璧归赵,还拿出了自己的家底子买药救一个无亲无故的人。
她明明穷得两袖清风,却堪称犯蠢地倾其所有。
宫尚角不是没问过她,为何宁可苦苦求学,也不拿走无锋也想要的武功绝学。
却听她道:“不问自取,是为偷,人生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甚至到如今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却对这个人印象不浅。
像她这般又轴又直,能够长到这么大也算个奇事。
此刻,小姑娘脸皮是真的厚,笑着跟他点头示礼:“抱歉,又打扰您了。”
宫尚角眉目间情绪没什么变化,不像是责备,更像是随口的闲谈:“知道打扰还来?”
少女:“角公子,你放心,我就在这屋檐下呆着,绝不会打扰你办事,我就是想等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这古有言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话语间,她又抬起头,漆黑的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顾忌,你们都有家人有牵挂,还有很多好日子可以过的,不值当的。我不求宫门相助,只想求学。”
宫尚角:“然后一个人去送死?”
少女摇头,唇角携着温和礼貌的笑:“有道是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辈中人,若为大义而故,怎么就不是重于千金呢!何况,难道就一定是送死吗?我以为,若非一息不存,便不是穷途末路。”
宫尚角沉默一瞬,神情却始终如初,没叫她看出是何心思。
两人没说上几句话,宫尚角就进了客栈。
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凉飕飕地风灌入室内。
宫尚角忽然回头,见衣衫破旧单薄的少女还蹲坐在客栈门前冰凉的石板上:“进来吧。”
她蓦地抬头,明明是处于弱势的人,清澈黑眸中却没有半分脆弱感。
她也并不似闺阁小姐举止婉约柔雅,欣然朝着他作了江湖人惯常的抱拳礼:“多谢角公子。”
宫尚角眼底飘过几分笑意:“你倒是不与我客气。”
她瞥了一眼屋外,举步踏进客栈:“春寒料峭,风雨绵绵,安心境况如何心中有数,的确有些冷,公子是好意,安心若驳,难免有些不识好歹。”
明明因为她的多次求学,两人见的次数也不算少了。
宫尚角倒是头一次听见她说自己的名字:“安......馨?是仰惟明德,敢荐非馨的馨?”
少女摇头,嗓音温和:“也不是什么读书人取的,哪有那么文雅,是让人安心的安心。”
屋外悠悠凉风灌入,吹动素面明媚的少女发丝,刹那间那乌黑的发丝擦过她细腻的面颊,破旧单薄的衣衫微微晃动,万物皆动,唯那双清眸湛湛如初,叫人真有种宁静安心的错觉。
一直到很久以后,宫尚角才明了,这份宁静安心并非错觉。
她并非人间绝色颜,却有种常人难以企及的纯粹明媚。
她笑容坦荡,人也坦荡,踏遍人间疾苦,仍眼中有清风,心底存明月,天上人间,再难的这般坚定的温柔纯粹。
当真是朵,恶世里开出的白莲。
叫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