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6%”
陈思思的琴房像一颗被时间遗忘的琥珀,凝固在午后的光线里。
巨大的落地窗将外界切割成规整的光影画布,上午九点初生的锐利阳光早已褪去锋芒,此刻是下午五点的沉金,慵懒地泼洒进来,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光线斜斜地穿过昂贵的、几乎纤尘不染的玻璃,落在光可鉴人的深棕色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斜影。空气中悬浮着微小的尘埃,在金色的光柱里无声地舞蹈。恒温空调持续送出几乎听不见的、恒定的低鸣,维持着室内恰到好处的微凉,隔绝了窗外城市可能存在的喧嚣与暑气。
房间中央,那架通体漆黑、线条流畅优雅的三角钢琴,是这片静谧世界的绝对主角。琴盖早已打开,如同巨鸟舒展的羽翼,露出下方象牙白与乌木黑交错排列的琴键。阳光落在琴键上,给象牙白镀上一层温润的蜜色,乌木黑则反射出深邃的光泽。
陈思思端坐在琴凳上,背脊挺直,如同最标准的教科书图示。她纤细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滑动、按压。指尖的动作精准、迅捷,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经过千锤百炼的流畅。贝多芬《悲怆奏鸣曲》第三乐章那充满活力与技巧性的音符,如同被精密仪器复刻出来,从共鸣箱中倾泻而出,每一个音符都清晰、饱满,带着训练有素的力度和速度。旋律在宽敞的琴房里回旋、碰撞,充满了整个空间,是这片静谧中唯一的、持续不断的、充满生命力的脉动。
她的目光牢牢锁在琴谱架上摊开的、写满复杂符号的乐谱上。阳光同样落在泛黄的纸张上,照亮了那些跳跃的音符和标注。她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捕捉着谱面上的每一个细节,瞳孔随着视线的移动微微收缩。她的身体随着旋律的起伏有着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摆动,那是完全沉浸在音乐流动中的本能反应。只有额角几缕被薄汗濡湿、紧贴在细腻皮肤上的发丝,以及那抿得略显苍白的、几乎成了一条直线的嘴唇,泄露着长时间高强度专注带来的紧绷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气息,那是琴弓擦过琴弦留下的余韵,混合着纸张特有的、干燥的油墨味,以及一种属于高级木材的、沉静的暖香。
时间,在这重复的旋律与绝对的专注中,似乎失去了它原有的刻度。只有那缓慢移动的光影,在地板上无声地爬行,从钢琴的一侧悄然挪到了另一侧,如同日晷的指针,标记着被琴声填满的分秒流逝。
一道轻盈得如同羽毛拂过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钢琴那光滑如镜、能清晰映照出人影的漆黑琴盖上。
蓝孔雀。
她姿态优雅地立着,长长的、闪烁着宝石般深邃光泽的蓝绿色尾羽自然地垂落,在琴盖上铺开一小片华丽而神秘的扇形阴影。阳光穿过她半透明的、如同最上等丝绸质感的翅膀,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那双如同上好琉璃般清澈剔透的蓝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和一丝无奈的纵容,静静地落在陈思思那绷紧的侧影上。
“主人,” 蓝孔雀开口,声音清越悦耳,如同冰泉滴落玉盘,巧妙地穿透了澎湃的琴声,清晰地响在陈思思耳边,“不用再练了。”
琴音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饱满的音符还在空气中震颤、回荡,余韵悠长,但陈思思的手指已经离开了琴键,悬停在半空中。那突如其来的寂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琴房凝固的时光琥珀。陈思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震了一下,仿佛被这声音从另一个世界猛然拉回。她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但那双紧盯着乐谱的、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焦距开始缓缓地、有些茫然地散开。
蓝孔雀轻盈地向前走了几步,足尖点在光滑的琴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微微歪着头,长长的尾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带起细微的流光。“很优秀了,” 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紧绷的神经,“每一个音符都无可挑剔。现在……”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那已然染上浓郁橘红色的夕阳,“我们应该去舒言他们家了。”
“练了……这么久吗?”
陈思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浓重的、仿佛刚从深水中浮出的恍惚感。她终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让她的颈椎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咔”声。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离开了面前的乐谱,有些茫然地、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探寻,投向窗外。
窗外,天空早已不是她记忆里晨光初绽时的清透蔚蓝。大片大片绚烂的橘红、瑰丽的紫红,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肆意晕染着天际线。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落日熔金般的余晖,刺得人微微眯眼。城市的轮廓在浓重的暮色中变得模糊而深沉。那沉甸甸的金色光芒,此刻正带着一种迟暮的温柔,透过落地窗,斜斜地洒满整个琴房,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怀旧色调。
陈思思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搁在琴键上的双手。白皙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的按压而微微泛红,指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琴键边缘留下的、浅浅的压痕。手腕处传来一阵后知后觉的、迟滞的酸胀感,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经历的高强度劳作。喉咙深处也泛起一阵干渴的灼烧感。
她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疲惫和一丝时间错位感的叹息。那叹息声,如同投入暮色中的一粒微尘,迅速被琴房里重新凝聚的、巨大的寂静所吞没。
光影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属于她和钢琴的剪影。蓝孔雀站在琴盖上,沐浴在最后的夕照里,周身流转着梦幻的光泽,安静地等待着她的主人,从那被琴键和乐谱禁锢的时光河流中,彻底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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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琴房里凝固的时光与松香的气息。别墅外的空气带着城市傍晚特有的、被日光烘烤过的微暖余温,混合着修剪整齐的草坪散发出的淡淡青草味,扑面而来。陈思思下意识地吸了口气,那不同于恒温空调的、带着生命力的气息涌入胸腔,让她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
她低头,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不容差错的精确,将手中精致小巧的蓝孔雀娃娃盒盖子合拢。盒盖上繁复的银色花纹在夕阳下反射着柔和的光。她小心地将盒子放进随身携带的、同样做工考究的手提包侧袋里,拉上拉链。
黑色的豪华轿车早已静候在门廊前,车身在夕阳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车内凉爽的、带着高级皮革淡香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与室外的微暖形成鲜明对比。陈思思弯腰坐进柔软的真皮座椅,裙摆拂过光滑的坐垫。车门轻悄地关上,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声响,只剩下引擎启动时极其低沉的嗡鸣。
车子平稳地滑出别墅区大门,汇入傍晚城市开始变得稠密的车流。车窗外的景象如同拉开的画卷,从静谧的林荫道逐渐过渡到喧嚣的主干道。夕阳熔金,将林立的高楼染上浓重的橘红与赭石色调,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街边店铺的霓虹灯次第亮起,与车尾灯流动的红色光带交织,在渐深的暮色中晕染开一片迷离的光影。车内却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送出均匀的凉风,拂动着陈思思额前细碎的发丝。她微微侧头,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提包光滑的皮革表面,仿佛还残留着琴键的触感。
车子驶过一个相对不那么拥挤的十字路口,速度放缓。就在这短暂停驻的间隙,陈思思的目光掠过车窗外的人行道,两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人行道上,建鹏正单脚撑着地,稳稳地停在他的山地自行车旁。少年穿着红色的篮球背心,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线条流畅,肌肉在运动后微微贲张,泛着健康的汗湿光泽。他微弓着背,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随意地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几缕汗湿的头发不服帖地粘在饱满的额角。夕阳的金光落在他麦色的皮肤上,跳跃着活力。他脸上带着一种既有点不耐烦又有点无奈的爽朗神情,正低头看着旁边。
就在他自行车旁边,王默正手足无措地蹲着。她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裙子,脸颊因为窘迫和努力而涨得通红,额角和鼻尖也沁着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她一只手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另一只手正费力地试图将自行车链条重新挂回齿轮上,动作笨拙又焦急,两条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那辆粉色的旧自行车歪倒着,链条软塌塌地垂落下来,轮子尴尬地悬空转动着。人行道的地砖缝隙里,似乎还躺着几颗从她书包侧袋里滚落出来的彩色玻璃珠。
车窗玻璃隔绝了大部分声音,但王默那皱成一团的小脸和建鹏那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清晰地传递着他们的窘境。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陈思思下意识地倾身向前,手指飞快地按下了车窗控制键。
“哧——”
车窗玻璃无声地降下大半。傍晚城市特有的、混合着汽车尾气、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气、行道树微苦的叶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机油和汗水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凉爽的车厢。
“建鹏,王默?!” 陈思思的声音带着一丝刚从琴房沉浸状态中抽离的微哑,但更多的是清晰的惊讶,穿透了车窗,清晰地落在人行道上两人的耳中。
正低头跟链条较劲的王默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兔子,沾着油污的手一松,链条“啪嗒”一声又掉了回去。她惊愕地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因为惊讶睁得更大了,脸上窘迫的红晕瞬间加深。建鹏也闻声迅速抬头,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他看到降下车窗的陈思思和她身后豪华轿车的轮廓,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明显的意外,随即咧开嘴,露出标志性的大大咧咧的笑容,还带着点“又被你撞见糗事”的不好意思,抬手用力地挠了挠后脑勺,汗湿的头发被他挠得更乱了。
“嘿!思思!” 建鹏的声音响亮,带着运动后的粗粝感,穿透了街道的嘈杂,“真巧啊!王默这家伙,关键时刻掉链子!不过放心,哥们儿我可是修车小能手!” 他一边说着,一边弯腰,似乎想继续他那“小能手”的工作,动作间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不服输的劲头。
王默则慌忙站起身,沾着油污的手在裙摆上蹭了蹭,留下几道模糊的黑印,脸更红了,对着车窗里的陈思思结结巴巴地说:“思、思思同学……我,我的车……”
车内的冷气拂过陈思思的脸颊,车窗外傍晚的喧嚣和少年少女身上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看着王默涨红的脸和沾满油污的手,看着建鹏那大大咧咧又带着点逞强的笑容,看着那辆歪倒的粉色自行车和散落的玻璃珠……琴房里那凝固的、精确到毫厘的世界,在这一刻,被窗外这幅充满了烟火气、狼狈又鲜活的画面,彻底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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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思的声音,带着她一贯的、恰到好处的清晰与温和,穿透了车窗,清晰地落在窘迫的王默和正挠头的建鹏耳中。
“建鹏,王默,要不然坐我家的车去舒言家吧?” 她微微探出车窗,傍晚暖金色的光线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轮廓,几缕被车内冷气拂动的发丝贴在颊边,“舒言应该等不及了。” 她的语气自然,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解决方式,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提议。
王默猛地抬起头,沾着油污的小脸瞬间亮了起来。那双总是带着点迷糊和不安的圆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出陈思思优雅的身影和身后那辆光洁如新的黑色轿车,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感激,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那感激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让她本就泛红的脸颊颜色更深了几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立刻说出一连串感谢的话,但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激动的微颤:“谢…谢谢思思同学!真的太麻烦你了!” 她下意识地想用干净的那只手去擦另一只手上的油污,动作显得更加局促。
建鹏的反应则截然不同。他先是一愣,随即那标志性的、带着点野性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只是这次笑容里多了点“省事儿了”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豪车的不自在。“哈!行啊思思!够意思!” 他爽快地应着,抬手又习惯性地想挠头,瞥见自己手上也沾了点链条上的黑灰,动作在半空中顿住,转而拍了拍自己的自行车座垫,“那感情好!省得我在这儿跟这破链子较劲了!”
陈思思微微颔首,动作流畅地按下了车内的某个按钮,同时转头对前座的司机低声吩咐了一句。司机立刻下车,动作专业而迅捷。他穿着笔挺的制服,表情沉稳,没有多看王默沾满油污的手和那辆歪倒的粉色旧车一眼,径直走向后备箱。
“咔哒”一声轻响,后备箱缓缓自动升起,露出里面宽敞、铺着厚厚绒垫、几乎空无一物的空间,干净得纤尘不染,与外面喧嚣、尘土飞扬的街道形成鲜明对比。
建鹏动作麻利地单手提起他那辆看起来颇有分量的山地车,像是拎起一件寻常物品,轻松地走到车尾。他看了一眼那干净得反光的绒垫,又看了看自己车胎上沾着的尘土和草屑,咧了咧嘴,没说什么,只是小心地、尽量不让轮胎碰到边缘,把车子侧着塞了进去。山地车粗犷的线条和沾着泥土的轮胎,突兀地占据了那方精致的空间。
轮到王默那辆坏掉的粉色自行车时,司机上前一步,动作平稳地将那辆轻巧许多的车子扶正,同样小心地放入了后备箱。粉色的车架与建鹏的黑色山地车并排,更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稚嫩和狼狈。王默看着自己的小车被安置进去,又看看那光洁的后备箱内部,脸更红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沾了油污的校服裙角。
后备箱盖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小小的混乱。
司机拉开后座的车门,一股更浓郁的冷气和高级皮革的淡香涌出。陈思思往里挪了挪,让出外侧的位置。
“快上来吧。” 她说道,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更加清晰柔和。
建鹏大大咧咧地率先弯腰钻了进去。他高大的身躯和运动后蒸腾的热气瞬间侵入凉爽的车厢,带来一股强烈的、属于阳光、汗水和青草地的蓬勃气息,与车内原有的冷香和皮革味猛烈地碰撞、交融。他结实的手臂似乎无处安放,有些局促地搁在自己腿上,昂贵的真皮座椅被他坐得微微下陷。
王默则显得更加小心翼翼。她站在车门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油污的手和裙摆,又看了看车内光洁的座椅和脚下深色的、一尘不染的地毯,脸上满是犹豫和窘迫,仿佛生怕自己弄脏了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像下定了决心般,极其小心地、几乎是踮着脚尖坐了进去,身体绷得紧紧的,只敢挨着一点点座椅边缘,沾着黑灰的手紧张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努力缩着身体,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车门“砰”地一声轻响关上,再次将城市的喧嚣、燥热和尘土隔绝在外。车内瞬间陷入一种奇特的安静,只有空调系统运作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嘶嘶声。巨大的温度差让刚上车的两人皮肤表面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车窗外的街景在加速后退,霓虹灯光在车窗上拉出流动的光带。
车内空间宽敞,但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拘谨。陈思思端坐着,姿态依旧优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建鹏身上散发出的热力和属于运动少年的蓬勃生气,也能感觉到另一侧王默那几乎屏住的呼吸和努力缩小的身体散发出的紧张不安。她自己身上那种属于琴房和冷气的沉静气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与另外两种截然不同的鲜活气息无声地交织、碰撞。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建鹏汗湿的额角和王默紧张得微微颤抖的睫毛,最终落在车窗外飞速流动的、被暮色和灯光渲染的城市光影上。车子平稳地向着舒言家的方向驶去,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空调的风声和各自的心跳在无声地丈量着这段同行之路的距离。王默偷偷地、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陈思思完美的侧影,那眼神里,感激依旧,但更深的地方,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