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陆时翻着奏折的手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睛，坦然回应帝王的注视，平静地说：“臣自然是陛下的人。”

　　他的神色间还带着一点未散的笑意，相比于宣誓或者效忠，这句话经他之口说出来，更像是理所当然的陈述。

　　可是这陈述太坦荡了，坦荡到君君臣臣压在两人之间，一股子理应如此的诚意，反而没有一点暧昧的空间。

　　纪明唯有默然。

　　这样的陆时会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当年初见的时候。那时他穿着新科进士的罗袍，那样年少，又那样文采风流，本该是最意气风发的那个。

　　可是先帝一见他这样的少年英才就龙心大悦，殿试以后钦点了他做司空。

　　司空，本是给德高望重的臣子加的虚衔，三公之一，正一品高位。

　　但是在先帝一朝，司空是给先帝养鸟的。

　　先帝登基前，这个官衔空缺了几十年，先帝践祚以后却把这个超然的散官职阶加给了因善养异禽而受到宠信的宦官。

　　自那以后，这个光彩耀人的位置就带上了侮辱性的色彩。

　　再加上三公三师虽是正一品，却非实职官，在宦官任三司的时侯，朝臣为了抵制天子信重近侍，司空连列席朝会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因此，当上首天子宣布这项任命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少年身上，那目光里有怜悯，有叹息，有同病相怜……也有不少微妙的幸灾乐祸。

　　那年纪明才六岁，尽管他相当早慧，也还是读不出成人世界里那样复杂的信息。他只是觉得，随着天子口谕，殿上的气氛怪异起来，仿佛一道无形的墙璧拔地而起，陆时明明站在众多同科之中，那身影却仿佛鸟群里唯一的一只鹤，每个人都用怪诞的眼神盯着他——孤独极了，也格格不入极了。

　　最后打破那片凝滞的还是陆时。

　　他平静的敛衽行礼，接下了这怪诞的任命，就像这只是一份理所当然的、再平常不过的口谕一样。

　　纪明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有那么片刻，他想问，我的感情于你而言，也像是先帝的任命那样无稽吗？

　　可是到底没问出口。

　　陆时已经合拢了手边的奏折，连同之前挑出来的一沓，一起转交给纪明。

　　“这是各州粮价的奏章和密报，”陆时示意他看最上面一本，“青州疑似有人操纵谷价，恐有民乱，这是要事，还得您亲自定夺。”

　　这的确是麻烦事。

　　纪明深吸一口气，把自由散漫的思维拉回到国事上。

　　中原王朝自来以农业立国，自然知道粮价稳定的重要性。衍朝在各地设有常平仓，以中央给出的指导价购买或售出粮食，调控粮价市场。

　　这样的粮价维稳手段依靠的是朝廷对粮价的决策以及对地方的监察掌控，只有中央给出的粮价符合地方需要，地方对平籴平粜的执行没有过分阳奉阴违，常平仓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很显然，先帝朝这两样都没有。

　　李尚书倒腾钱财的本事纪明心里有数，一想到青州常平仓里很可能已经不剩多少粮食了，纪明就想把这沓奏折摔到先帝的牌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