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宫尚角快步走到宫远徵身边,蹲下身扶着他的胳膊想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颤抖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是谁罚你跪在这里?”
宫远徵摇摇头没说话,只有眼泪簌簌地落,他的腿跪得麻木,宫尚角扶着他的胳膊也没能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哥……”宫远徵闭上眼,他想说对不起,又想劝宫尚角不要再为宫门出生入死,更想不顾一切地请求宫尚角带着自己离开宫门。但是万千话语堵在心口,像是卡住喉咙的尖锐鱼刺,就算扎穿喉管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哥哥”这个称呼,抓紧对方的扶着他身体的胳膊。
“到底出什么事了?”宫尚角急得要命,宫远徵这幅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什么也不肯说只是一直落眼泪。眼前的情形让他心里无端涌起暴虐的怒火,恨不得杀尽烧毁不知是何人的元凶。
宫远徵靠向宫尚角,不顾规矩礼数地埋进对方的胸膛,双手紧紧抱住对方的腰。宫尚角的织金的缎面衣袍上还沾着微凉的晨雾与赶路时的仆仆风尘,带给他魂归的安宁。
宫尚角脱下毛领斗篷披在宫远徵的身上,裹紧他被冬天晨雾侵袭的寒冷身体,把人像小时候那样托着腿弯抱起来。宫远徵也乖顺地缩在他的怀抱里,柔软的脖子弯曲着,把脑袋轻轻贴靠在他的肩膀上。
角宫里,宫远徵坐在宫尚角寝殿的软榻上,裤腿被卷到膝盖之上,宫尚角蹲在他的腿边给他淤血乌青的膝盖上药。他的身上还披着宫尚角的斗篷,屋里的炭火生得很旺,斗篷还披在身上就太热了,但他却舍不得脱下来。
药味弥散在空气里,很快就遮盖住了斗篷上残留着的宫尚角的气息。
宫远徵垂眼看着给他膝盖上两团乌青涂药的宫尚角,对方垂着头,掌心按在他淤肿的膝盖上认真地揉动,他看不见哥哥的脸,却能看到哥哥的头顶和如瀑的黑发。
此情此景让他又想起上一世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很小,刚来角宫不久,有时候梦魇惊醒会害怕屋里的漆黑无光,然后他就会赤脚往外跑,跑向屋外的月光里。月光清皎,落地生寒,但他却感觉自己从无边的窒息中活了过来。
而宫尚角也总是会很快地追出来,给他披上斗篷抱回屋里放在床上,然后弯腰蹲下身给他穿好鞋子,再拉着他的手走到院子里陪他看月亮。
那时他用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宫尚角宽厚的手掌,仰着脖子抬头向上看,他有时在看月亮,有时在看落在哥哥发间的月光。
于是他松开一只手向上伸去,宫尚角见状低下头问他想要什么。
月亮高悬在天际,宫尚角周身被银辉染镀了一层光晕,好似降落的天神来拯救他于娑婆凡尘之中。宫远徵回答道,想要月亮。
宫尚角笑起来,眼睛里的温柔如风吹起湖面的微波在轻轻荡漾:“那远徵要好好吃饭,等以后长高了就可以上屋顶抓月亮。”
再后来的每个夜晚,宫尚角的寝殿里总是会留一盏不熄的烛台。
一次宫尚角弯着腰给坐在床边的宫远徵穿鞋子,宫远徵低头看到他的头发上落满了烛光。蜡烛燃烧的光线昏黄温暖,但月光色白而幽冷。
它们很不一样,但此刻宫远徵看着它们,却觉得它们是那样相像。
宫远徵想,或许他想要的并不是月亮。
那时他年幼无知,不知长幼有序的规矩,心中没有畏惧,直接就上手摸了摸宫尚角的脑袋。
宫尚角这辈子只被母亲摸过头,在他还未成年时就已武艺超群,威名远扬,日夜奔波在外平定江湖的大小纷争,因此没有人敢也没有人能碰到他的头顶。
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坐在床边的小人,对方的小手随着他的动作从他的头顶滑到了他的头发上,但依旧抓着不放。然而一向看重礼数的他竟没有纠正宫远徵的逾矩,反而顺着宫远徵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发梢。
上面坠着几个银铃铛。
“喜欢这个?”宫尚角摸着自己发尾上的一个银铃铛温声问道。
宫远徵点点头,也用小手拨了拨,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第一次见哥哥在院子里舞剑的时候,风声里有这个铃铛的声音,很好听。”
宫尚角摩挲着银铃铛表面的花纹,把它从发尾解下来,然后重新系挂到宫远徵的头发上。
“沉不沉?”
宫远徵摇头。
“这是我小的时候母亲给我系在头发上的,她说无论我在哪里,离家多远,只要铃铛声响起她就能听到,也能知晓我还平安无恙。”
他弯下腰,伏在小人的膝间,平生第一次将自己最脆弱的伤痛和秘密展露示人,从不会让任何人看到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滴落,落在面前这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孩子身上。
“可是母亲再也听不到了。”
后来宫尚角把自己发尾上那些母亲给他系上的银铃铛都系到了宫远徵的头发上,还又添置了许多给他系了满头,他把母亲曾向他许下的心愿许给了宫远徵,希望弟弟永远平安,无论在天涯海角能被他找到。
上一世宫远徵站在宫门的尸山血海上,低头看着掌心里上官浅递给他的那颗“奈何”,发间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清脆的声响里他不禁想起宫尚角伏在他膝上落泪的那个夜晚。
“是啊,再也听不到了。”
屋子里天光明媚,宫远徵一只手从厚重的斗篷里伸出来,直到那只手抚摸上宫尚角空荡荡的发梢时,他才惊觉自己做错了事,连忙缩了回来。
宫尚角抬起头看向他,却和上一世一样,对他的逾矩视若罔闻。
“为什么哭?是谁欺负了你?”
宫远徵拢了拢肩上的斗篷,止住眼泪,将前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宫尚角听。
宫尚角凝着眉沉思良久,冷声道:“解除禁制的事在我意料之内,如今我执掌宫门的金银往来和江湖人脉,执刃和长老自然想要让我交权给宫唤羽。”
“这些不算大事,但选婚的队伍中混入无锋刺客是怎么回事?”
宫远徵称是药铺老板在昏迷前告诉他的,他告诉宫尚角,无锋刻意避开药铺老板的要害让他不至于当场毙命,剑上所淬之毒也并非当场发作,像是有意让药铺老板把这个消息传回宫门。
“那人现在何处?”
“放心哥,他在医馆里昏迷着,我没把告诉这事告诉别人。”
宫尚角扶着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宫远徵去了医馆。他本担心宫远徵的腿伤想要像方才那样抱他过去,但宫远徵却不肯,说自己能走过去。
当来到医馆看到那药铺老板的脸时,宫尚角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这个人是宫门前哨的暗卫,整个宫门只有我和宫唤羽认识他。”
宫远徵忽然想起这人抓向金繁的手时说的确实是要将此事告诉少主。
“难道是宫唤羽?”
宫尚角若有所思:“你方才你说他所中之毒并非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发作,你可知具体是多长时间。”
“两个时辰。”宫远徵笃定道。
“从那处前哨骑快马到旧尘山谷正好两个时辰,”宫尚角脸色阴沉得可怕,“能做到此事的只有宫唤羽,那处前哨的具体位置只有执刃、他还有我三个人知道,但执刃不能离开旧尘山谷,能如此精准丈量这段距离的人只有宫唤羽。”
“看来他早已与无锋朋比为肩,这次的选婚之事也不是意外,他早有预谋要让里面混入无锋刺客,随后再设计让我们知晓。我猜他是想要让宫门内乱,趁机掩盖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听完宫尚角的分析后宫远徵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他裹着宫尚角的斗篷本该暖和无比,然而寒意却好似是从骨缝里钻出来的一样。
原来前世的这些也是宫唤羽的阴谋,他们始终未曾拨开迷雾,还以为宫唤羽真如他自己所说,是想要用无量流火铲除无锋。
宫唤羽早已与无锋沆瀣一气,不,应该说是利用。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是要铲除无锋,但铲除无锋的目的并非匡扶正义,而是取而代之。
“哥,”宫远徵一把抓住宫尚角的手,急色道,“宫唤羽的目的是无量流火,你快去后山,千万不能被宫唤羽拿到它。”
宫尚角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这半年来无量流火的话题被数次提起,执刃和三位长老都一致认为有必要重启无量流火,这其中一定是有人在煽风点火。
远处的夕阳沉入山谷,这一日的时间似乎格外短促,仿佛刚刚还晨雾未消,此刻天空已被晚霞泼了半边天的赤红。
“哥,”宫远徵叫住宫尚角匆匆赶往后山的身影,“你听到的任何有关无量流火的消息都有可能是假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旧尘山谷。”
“知道了,”宫尚角冲他安抚一笑,“你放心。”
宫远徵坐在医馆里思衬着对策,上一世的种种画面在脑海里一遍遍闪现。他先把药铺老板从医馆慢慢抬到自己的房间里,给房门落上锁,然后又去徵宫的偏房里找到金复。
金复正恪尽职守地看守着昨夜带到这里来的云为衫和郑南衣,她俩被五花大绑地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嘴里还被塞了布团,防止她们自尽。
宫远徵看了云为衫和郑南衣一眼,云为衫低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倒是郑南衣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目光,像那晚他把她从人群里叫出来的时候一样,不仅没有恐惧,甚至带着点探究和好奇。
但这并不能引发宫远徵任何的情绪波动,他冷漠地从怀里掏出毒药递给金复:“不必审,直接杀了就行。”
金复领命,接过毒药正要去取下两人嘴里的布团时,宫子羽再次破门而入。他被执刃耳提面命地教育了一顿,罚抄了一遍宫门家规,刚刚才得了机会溜出来便立马赶往徵宫。
“我刚才已经在门外听到了,你打算审也不审直接杀了她俩。”
宫远徵盯着宫子羽的表情阴恻恻的,他怒极反笑道:“我是想先杀了你。”
说话间两人又打了起来,宫子羽的武功差宫远徵很远,几下便被宫远徵揍倒在地。就在宫远徵刚要下死狠手时,被赶来的金繁一掌拍开,而原本正打算给两位新娘喂毒药的金复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宫远徵,大声怒骂金繁以下犯上。
登时,徵宫的偏房里乱成一锅粥,四个人混打起来,旁边还有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不知是新娘还是刺客的观众在看戏,只可惜她俩都被堵住嘴,没有办法替谁叫好。
大敞的房门忽然被人敲了敲,一个羽宫的侍卫站在门口,用微弱的声音颤颤巍巍道:“那个,羽公子、徵公子、金繁哥、金复哥,你们别打了。”
可怜这个年轻的侍卫只是最低阶的绿玉侍卫,就目前来看屋子里打架的人他一个都惹不起。
“执刃差我过来,向徵公子讨要一副您前几日新调配的安神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