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很旺,泠夫人将下人递来的一个手炉塞进宫远徵的怀里。
“冷坏了吧?”她温柔地笑着,像是心疼自家孩子一样关心道。
“您的脉象……”宫远徵拧着眉,脸上都写满了担心,“还请您允许我再给您号一下脉。”
泠夫人把手腕伸过去,脸上的表情却很轻松坦然:“方才外面有下人在,我不想让她们听到我身体有恙。”
宫远徵的四指小心地搭上泠夫人的手腕,发现泠夫人杂乱的经脉里藏着经年累月积攒的锢疾,许多他都摸不清楚也不会治,不过这些病虽难解难治,但原本并不凶险,是因染了重寒之后才来势汹涌地席卷了上来。
“小徵啊,”泠夫人轻轻叫他,声音轻快,“不许和你哥哥说。”
“一会儿我回去给您抓些药来。”宫远徵号完脉就收回了手,他只说治病,却没回应泠夫人的要求。
泠夫人起身去拿新烧的水泡茶,这时才看出她身形不稳,似有些站不住,宫远徵连忙接过水壶帮泠夫人做完接下来的步骤。
“这几日朗儿是不是给你脸色看了?”泠夫人一边看着他泡茶一边道。
宫远徵没应声,他在心里想,我有什么资格在背后说朗弟弟的坏话抱怨他,他是该怨恨我的。
“他这孩子脾气太倔,认死理,你不要生他的气,他虽比你年长几岁,但心智却远没有你成熟,我回头教育他。”
“我……”宫远徵想解释自己没有,但却又觉得此刻说什么都像是在抱怨。
“您不怪我吗?”最终他思忖良久问出了这个问题。
泠夫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干咳了几声,脸色有些发白,但神情依旧温润平和:“人活一世,到最后能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就算这辈子没有白活。”
“所以小徵,不要道歉,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宫远徵看着泠夫人良久地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想,难怪宫尚角骨子里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原来他的母亲这样懂得怎么爱人。
他既羡慕,又替哥哥感到庆幸。这辈子他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便是在宫门的密道里拦下朗弟弟和泠夫人,为此哪怕命运的车轮将他碾得粉身碎骨也可死而无憾。
“不要哭。”泠夫人抚摸着他的发顶轻柔地安慰着他,宫远徵伏在桌案上哭得肩膀耸动不止,他好像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也曾轻抚着他的头发哄他安睡。但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母亲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不清。
仿佛这一刻泠夫人的语气与记忆里的声音发生了重合,泠夫人对他道:“爱不该是让人感到疼痛的东西,它会让人坚强,让人拥有无畏向前的勇气。”
“但是哥哥却是因为我才这么痛苦的……”宫远徵抽噎着,为什么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要碎开了一样疼。
“不是的小徵,是因为尚角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所以才能变得如此无畏和坚韧,而这种改变是你为他带来的。”
宫远徵抬起头,怔愣地看着泠夫人,像是在努力理解着她方才的那番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袖子擦干眼泪,目光变得坚毅起来。
“我也要为了哥哥变得坚强。”
泠夫人莞尔而笑,再次轻咳起来,咳好一会儿后才道:“小徵,谢谢你。”
大雪覆盖天地般下了许久,此时才渐渐止歇了。泠夫人说风雪停了就回去吧,宫远徵这才站起身行辞礼。
“小徵,我的病你不要挂心,”泠夫人身影单薄,“我早已厌倦了这樊笼一样的崇山。”
她知道自己的病已经无药可医。
“还请你将今日之事深埋心底,再不要提起。”
宫远徵不解:“为什么要瞒着哥哥?”
泠夫人的眼前浮现出几十年前父母拉着她的手送别时的情形,她释然地笑了一下,答道:“大概是因为天下所有做父母的,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活在仇恨之中。”
去年杨氏剑宗的门生给她寄来密信,说剑宗重立,问她在宫门里过得是否安好,还愿不愿意回去。
那段时间她闭门谢客谁都不见,是因为她在谋划着逃离宫门回姑苏,她要先让自己淡出宫门众人的视野,留下她待在角宫里深居简出的假象。
然而那时正逢宫门内为着是否要启用“无量流火”而争吵不休,并且站在这场风暴中心里人是她的孩子。她闭门谢客的状态也曾让宫尚角曾误以为母亲是因与他意见相左而不肯见面。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她的心中有未了的夙愿,是因为她的心中还有自己孤立无援的亲生骨肉。她辗转反侧挣扎许久,终究还是将那封书信烧毁从此再不提起。
白雪落在枝头上,像是新开的花朵。
宫远徵的身影已经在雪夜里走远,而泠夫人却依旧站在屋门前远望,她望着远方满树的素白,像是千千万万朵含苞待放的白花,竟让她仿佛闻到了家乡馥郁的花香。
“有生之年还真想再看一次姑苏的茉莉花,”泠夫人自言自语一句,随后又自嘲地叹声道,“但终究是无法如愿了。”
宫远徵步履匆匆一路赶回徵宫,忙了半晌后煎好一副驱寒养身的药汤,差下人将药送去角宫给泠夫人。
心里紧绷的弦稍松开一点,身体的困倦与酸痛便瞬间来势凶猛地卷土而上,他打了个哈欠,捶着肩膀走出医馆,打算回屋里睡一觉。
没想到刚推开门,就见徵宫的庭院里郑南衣站在雪地之中安静地看着他,看起来已在此等候了多时。
“呵,”宫远徵勾唇露出一抹嘲讽的笑,眼里闪过轻蔑的寒光,“无锋奸细,你不赶紧夹着尾巴逃跑,怎么愚蠢到来自投罗网了?”
话未说完,他手中的暗器已然掷出,郑南衣立刻闪身跳到一边。她只闪避自保,未做任何攻击。
之前被选入宫门的新娘除了被宫远徵当做无锋刺客扣下的云为衫和郑南衣外都已尽数遣返,但随着宫远徵被怀疑定罪,云为衫和郑南衣被宫门救走,本也该被放出旧尘山谷。然而宫子羽新任执刃之位,向长老们请愿留下了云为衫,意欲过了老执刃的丧期之后完婚让她做执刃夫人。
可令宫远徵没想到的是,不仅云为衫没走,郑南衣也没有走,竟还敢大摇大摆地来徵宫出头露面。
“徵公子,我有话要对你说。”郑南衣一边躲避暗器攻击一边大喊道。
“无锋刺客的话我没兴趣听。”宫远徵冷漠道,出手招招不留情面,他本就心中郁结,此时见到无锋更是怒恨杂生,想要对方置于死地。
于是在他数次使用暗器未击中后便直接抽刀向郑南衣砍去,郑南衣却像熟悉招式般转身躲过。
“清风九式剑的剑法?”郑南衣惊讶不已,“上官浅竟把这个也交给了你?”
在听到“上官浅”的名字后宫远徵突然收了攻势,只用刀刃抵上郑南衣的咽喉:“你来宫门有何目的?”
郑南衣抬眼看向他,又闭口不说话了,她的目光似乎一直是这样平静无波,似乎从那晚宫远徵从女客院落的人群里喊出她时,她就一直在用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盯着他。
“你一直在看我,”宫远徵的刀尖贴着她脖子的皮肤,力道向前又推送了些许,“为什么?”
郑南衣并不躲,脸上也没有任何恐惧表情:“两年前令点竹身死的那颗毒药是你配的吧?”
“是你把它交给上官浅的吗?”她又问。
宫远徵握刀的手微松力道:“你想说什么?”
“你不是问我混进宫门的目的是什么吗?”郑南衣笑了一下,宫远徵无端想起上一世他给对方灌下毒酒的情形。此刻雪天的夜晚不见星月,郑南衣站在茫茫的白雪里如同鬼影,她盯着宫远徵的眼睛道:“是为了来找你。”
“帮我一个忙吧。”说着她向前走了一步。宫远徵没想到她这样不要命,立刻把刀撤离了她的脖子,收刀抬眼时只见郑南衣笑着道,“作为回报,我可以把我知道的秘密都告诉你。”
宫远徵反手握着刀柄,刀身横在面前,刀刃向外对着郑楠衣,戒备道:“我对你的秘密没有兴趣。”
“你就不想知道无锋与宫门之间,除了仇敌之外的其它关系吗?”
宫远徵没有动,郑楠衣知道他已经动摇了。
于是她继续说了下去:“你可知道清风派?曾被称为江湖中最侠义的正道门派,平过世间许多不平之事,帮助过成千上万的人。后来清风派的掌门点竹与他同门师妹拙梅结私怨,从而使得门派分裂。无锋趁虚而入将清风派灭门。点竹与拙梅侥幸未死,隐迹于江湖之中。”
这是江湖中广泛流传的故事版本,无人不知。
宫远徵沉默地盯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很少有人知道,曾经行侠仗义的点竹和拙梅就是如今作恶的无锋首领。”郑南衣看着宫远徵,努力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点惊讶的神色,然而却失败了。她并不知道,经历过上一世记忆的宫远徵早已知晓,清风派的掌门点竹就是无锋的首领之一。
郑南衣苦笑一下,只得继续抛出筹码:“除此之外,点竹和拙梅还有第三个身份,她们都曾是宫门之人。”
“你既然知道是上官浅给了我清风九式剑的剑谱,那么就应该想到,我自然能猜出清风派与宫门之间必然存在瓜葛。”宫远徵放下刀,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这些就是你要和我说的全部内容吗?”
“不,”郑南衣咬紧牙关,又往前走了一步,此时此刻她已别无退路,只能将底牌尽数亮出,“徵公子,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才是我今天敢光明正大出现在这里的底气。”
“每个无锋刺客在被派入宫门前都能知晓一些关于宫门的消息。但无锋并不会把掌握的全部信息和盘托出,仅仅会告知与任务目标相关的内容。那些刺客拿到的信息零碎且不相同,唯独有一件事,每一个进入宫门的刺客都知道。然而宫门却对自己的族人隐瞒了此事,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和上官浅不一样,郑南衣的表情总是严肃而认真,站姿也端庄。若不是知道她无锋刺客的身份,宫远徵应该会相信她就是浑元郑家的名门闺秀。
“是什么?”宫远徵紧紧盯着她,却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话。
郑南衣不再兜圈子,笃定地回答道:“宫唤羽是无锋之人的孩子。”
这个消息像是平地一声雷,宫远徵的冷静假面骤然碎落,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愕本色:“你说什么?”
郑南衣并不给他慢慢消化的时间,紧接着丢出了她这场交易真正筹码。
“但是我比别人还要多知道一个消息。”她看着宫远徵,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只听她不紧不慢道:“宫唤羽几年前便与无锋取得了联系,点竹死后,她的心腹几乎全被宫唤羽收拢。如今明面上是无锋在作恶,实则是宫唤羽在暗中控制为他效力的。”
“徵公子,你当然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比起杀掉我们这些低阶的‘魑’,或许你们应该多担心一下宫唤羽准备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