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南衣已将所知之事尽数告诉宫远徵。点竹与拙梅是叛逃出宫门的风宫传人,是创建清风派的掌门,也是无锋的首领。
然而当年宫门内发生过什么,风宫为什么消失,就连宫门后一代的人们都不得而知。
过往的一切被密不透风地隐瞒着,甚至连当年的亲历者都三缄其口。
宫门之中原有风、花、雪、月四大家族,后山四宫以风宫为首,雪、月、花的刀法是为进攻,唯独风宫的风送三式是为辅助,由于风送三式能与其它各式相合,因此极为难学,能学成之人本就了了无几,更遑论精通后有所进益。
风宫以极为严苛的手段训练着传人,尤其是对女性后人更是要求苛刻,因为风家的刀法可以和雪、月、花三种刀法中的任意一种组成双人刀法,所以最好习得风家刀法之人能作为执刃夫人为执刃提供辅助。
风宫的每一个女儿自幼年起便接受着最严酷的训练,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都必须勤学苦练不可有一日懈怠,待成年后她们便被当做执刃之妻进行培养,因此历任执刃夫人都出自风宫。
在几十年之前,宫门后山出了两个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她们皆是风长老的女儿,长女名点竹,次女名拙梅,各个才貌超群、卓尔不凡。两姐妹情谊深厚,经常同出同入,一起在山间行走时身姿飒然,于是便得了清风双璧的美称。
在两人相继成年后便被送去接受执刃之妻的培养选拔。姐姐点竹的武功较妹妹拙梅略胜一筹,最终成为少主夫人住进了羽宫。
当年宫门的少主并不是如今的老执刃宫鸿羽,而是年长他十余岁的长兄。但他能当少主却非能力出众,只因那些年间旧尘山内逐渐产生了毒瘴,女子受孕困难,因此商、角、徵、羽四宫的孩子都不过总角的年纪,唯有羽宫的长子已经成年,在年龄上符合评选少主的要求。
少主孩子出生的次年,后山风宫里也新添了一个男孩。风长老欢喜地向众人宣布,这个男孩成为风宫的继承人。
点竹一直以为风宫的宫主会是同样武艺超群的妹妹拙梅,然而此消息仿佛迎头给了她一拳,把她十几年来的崇奉给砸蒙了,她一直以为修习武学的宫门是以能力决定高低,以为只要努力就会获得威信和认可。
她跑去后山想找父亲理论,可父亲却闪烁其词,避而不见。随后她又去找了雪、月、花三宫,如今的三位长老在那时还只是公子,年纪轻不会遮掩骗人,便和她说了实话。
宫门家规中,无论前山还是后山,女子无有继承的资格。风宫培养她们从始至终都是拿她们当做执刃之妻的备选,只是为了日后能更好地辅佐执刃。而双人刀法的修炼亦有一个秘密,那就是在最畏难的关头,风宫的心法会将攻击与伤害全转给自己以达到保全对方的效果。
然而这一切,修习风家心法与刀式的风宫女子却截然不知。
点竹修习功法数十载,日日勤勉从无有半分懈怠,原来只换来被人当做替死鬼的命运,她这才看清,原来自己在这个偌大的崇山里,在这个生养孕育她的家中,从未有一日被当做人看。
心如死灰的悲哀之中,只有怒火与恨意如此炽盛,几乎能够毁天灭地。
她拔刀削发,立誓从此与宫门断绝。她冲回羽宫想要与少主解除婚约后收拾行李离开,然而却在自己的床榻之上发现了丈夫与别的女子苟合的证据。
那日当宫门里的众人后知后觉发现异样时,只看到点竹提着滴血的长刀离开旧尘山的背影,而那条漫长山路的石阶上被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迹。几位长老和执刃来到羽宫,在少主的房间里看到了被斩断手脚封掉喉舌的少主尸体。
而床上放着点竹还在襁褓之中的儿子,也被喂了毒药,奄奄一息。
那个孩子最后被徵宫救了回来,羽宫给他新起了一个名字——唤羽。
几个月后风长老和他的儿子也被人杀死在风宫之中,拙梅消失不见,风宫从此寂灭。
这件事之后宫门开始从江湖中挑选新娘,而这件事也成了宫门最讳莫如深的秘密,绝不允许任何人提起。
如今宫门内的知情之人差不多都不在了,数十载光阴湮灭在江湖的风雨里,除了三位长老外再没有人知道,风宫彻底陨落的那一年,在旧尘山上进入后山的密道入口处曾被贴过一张字条,字条上拙梅的笔迹昭昭在目。
“人间难得花雪月,清风相送勿别离。”
只是这昔年旧案,早已被有心之人刻意掩盖在了时间的风雪里。
今朝宫门之内,皑皑白雪映照出刀光血影的杀机。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雪无止境地下着,天地间被雪色映照得亮极了,仿佛要将所有的沉疴和秘密都连根拔起。
有些阴谋在被揭露,而有些感情正在重获新生。
宫远徵一刻不停地往羽宫跑,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会让他感到踌躇和畏惧。
他要去找宫子羽说清一切,如今执刃大权在他的手上,而宫尚角还在被禁足,危机当前,最快的方式是拉宫子羽合作。
然而宫远徵还没来得及跑到宫子羽的庭院里,路过羽宫的一处墙壁时旁边的石门突然开启,只见宫唤羽从中走了出来,他不像往常在长老面前那般的仁厚模样,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表情阴鸷。
“远徵弟弟,这么着急是准备要去哪呀?”
宫远徵抽出刀挡在身前,一脸戒备地往后退后了几步。
“啧,还真是难缠,”宫唤羽的神情里露出厌烦的凶色,“我还以为解决掉宫尚角后就没有人再能阻止我了。”
宫远徵立刻警觉起来,明锐犀利的目光紧紧地凝视着宫唤羽,像一头咬住人就不松口的野狼:“你要对我哥做什么?”
“我光凭自己可对他做不了什么,但是你可以啊。我听说宫尚角带你去参加了前阵子的宗派盟会,大会过后可是不少人对你感兴趣呢。”
宫唤羽慢悠悠地说着,语气里满是玩味:“说起来我还要多谢远徵弟弟祝我一臂之力,那天夜里宫尚角急匆匆地离开宫门,也不知道有没有找到那个发布追杀令要悬赏远徵弟弟人头的人。”
“原来是你!”宫远徵瞬间全明白过来了,怪不得那天他百般叮嘱过宫尚角不要离开宫门,但夜色降临时宫尚角却还是不告而别,当时他还以为是因为无量流火,原来是为了自己,“是你设下诡计骗哥哥离开山谷。”
宫唤羽赞许地点点头,阴邪地笑起来:“关乎你安危的事情,可比其它所有的法子都管用多了。毕竟啊……”
他的笑声听起来是那样愉快,但在宫远徵的眼里却是那样的狰狞可憎。
“……江湖人人皆知宫尚角只有一个软肋,而那个软肋就是你。”
宫远徵怒不可遏,他再也忍不下去,抽刀向宫唤羽迎头劈去。奈何两人实力差距过大,宫唤羽随手一挥便将他推出了数步之远,只能趔趄地向后倒去。
身后有一个人扶住了他,宫远徵回过头,发现身后的人是宫尚角。
他显然是刚被从祠堂里放了出来,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脸上也还带着未消退的疲惫神态,但是身姿依旧高大挺拔,仿佛永远魁岸不移。
宫远徵瞬间红了眼眶,他想叫一声哥,但却发不出声音来,仿佛由心到嗓子都被浓郁的思念填满了,满到整个人的灵魂与身体再没有任何空隙。
他的灵魂辗转漂泊了两世,两世都听到宫唤羽对他说出了那句“宫尚角只有一个软肋,那就是你”。
第一次听到那句话时,他更多感到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鼓噪的心跳声里,他品尝到心底涌起丝丝缕缕的甜蜜。
而这一世当他再度听到这句话时,却觉得苦,苦得仿佛他浩茫漫长的无能为力,是他没能如愿长成与哥哥比肩的大树的苦闷,是他对自己太过青涩稚嫩的怨恨。
不想要做软肋,想要成为盔甲。想要垒成比哥哥更高的山,长成比哥哥更繁茂的树,然后替他遮挡风雨。
“退后。”宫尚角习惯成自然般把宫远徵拉到自己身后,孤身上前和宫唤羽交手。
宫子羽和云为衫在屋里正饮着茶,忽然听见寂静的夜色里传来刀刃相撞的打斗声,两人连忙起身前去查看,却见羽宫的过道间,宫唤羽和角宫徵宫那两个兄弟打做了一团。
见此状况宫子羽连忙冲了过去,就在他想要帮宫唤羽迎击对面兄弟二人时,忽然瞥见了宫唤羽异常的状态,他周身气体如漩涡般流动,头发飞舞,眼瞳发红,神态狰狞可懮,却是修炼邪术走火入魔的诡谲之态。
宫子羽愣在了原地,只听宫远徵一边挥刀帮宫尚角挡掉一击,一边回头冲他大喊道:“宫子羽你这蠢货睁大你的牛眼看看,还不肯相信宫唤羽修炼邪术的事实吗?”
“哥……”宫子羽眼神里露出不解的痛苦神色,他此前的怀疑得到了应验,“原来你真的骗了我们。”
宫唤羽内力暴起,刀风肆虐卷动,顷刻间将和他对打的二人震飞开。此时他已经将邪术修炼得登峰造极,宫尚角武力鼎盛时也难以与他抗衡,更何况宫尚角还在祠堂里跪了数日,精力早被消耗殆尽。
“别急着瞎认哥哥,”宫远徵和宫尚角互相搀扶着站稳脚跟,宫远徵对宫子羽冷笑一声,直接点破秘密,“宫唤羽他是无锋的后人,不知道怎么就被你那眼瞎的爹给捡了回来,还当亲儿子养。”
“你胡说什么?”宫子羽对宫远徵怒吼一声。虽然这些天他对宫唤羽心生怀疑,如今又亲眼目睹了对方运用邪术的模样,但那毕竟是他的哥哥,再加上他从小被人怀疑身世的经历,于是下意识便认为宫远徵是有意污蔑。
也不止是宫子羽,宫尚角也对这个信息惊讶不已,回头看向宫远徵。
宫远徵着急的抓住宫尚角的手腕:“哥,相信我,他早就与无锋勾结在一起了。”
接着他又转头看向不远处跟着宫子羽一同赶来的云为衫,高声喝道:“还有她,她也是无锋的刺客,他们都是一伙的!”
却见从开始便沉静站在一旁的云为衫突然飞身向宫唤羽扑去,藏在袖里的薄剑骤然飞出,直指宫唤羽咽喉而去。
“是不是你杀了我义母!”她声音悲凄,眼眸含泪。
然而宫唤羽连刀都没用,徒手便捏碎了云为衫的薄剑,不费吹灰之力就单手拎起她向旁边石墙扔去,若不是宫子羽及时将她捞了回来,怕是云为衫此刻已摔断了好几根骨头。
“你说拙梅?”宫唤羽蔑视了她一眼,阴冷地干笑了一声,缓缓道,“她如今已经老了,做事总是瞻前顾后,已经不适合再做首脑。”
风卷起地上的雪尘,吹到宫子羽的脸上时冷得他一激灵,在场的众人都被宫唤羽话里所隐含的意思震住了。
“两年前点竹的死让她吓破了胆子,从此越发畏首畏尾,连当年的狠绝也没有了,这才导致低阶的刺客各自抱头逃窜,无锋大势已去。”宫唤羽的语气里满是鄙夷。
宫尚角握紧手中的刀:“你竟是无锋的人,这些年一直在与无锋联手行恶。”
“尚角弟弟,你这话说的不对,”宫唤羽摇摇头,“虽然不知为何远徵弟弟会对我产生这样的误会,但我一直都是宫门中人,而非什么无锋之后。还有一点你也说的不对,我并非与无锋联手,只是收编一些可用的人才罢了。”
“你……”宫子羽指着他,手指都在颤抖,他不敢相信自己叫了二十多年的哥哥竟是这样的恶人。
宫尚角不跟他废话,刀光一闪直接攻了过去,宫远徵立刻提步跟上,两人合力对抗依旧没能占据上风,但当宫远徵迫不得已使出风送三式与宫尚角的刀法加以配合时,宫唤羽明显受到了压制。
“远徵弟弟,我真遗憾当初树林里那些无锋没能杀了你。”
宫尚角闻言挥刀的手慢了半拍,原本配合得当的刀法瞬间被打乱,宫尚角没防住挨了宫唤羽一掌,猛咳出一口血来。
“哥!”宫远徵冲过去扶住了他。
“尚角弟弟,想必你也没有想到,无锋刺客在树林那一带出没是为了同我面见吧。真险啊,若非你只顾着性命垂危的远徵弟弟的话,可就要抓到我和无锋联络的证据了。可惜命运不向着你,除了那次之外你再没有机会找到我的把柄。”
宫远徵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这阴险狡诈的小人!无耻的败类!”
“别生气呀远徵弟弟,那些无锋刺客的剑上全都淬有剧毒,你是被谁的剑所伤,告诉我,看在同族兄弟的份上,我回头替你报仇。”
宫远徵不愿和他废话,并不解释自己其实是被司徒红所伤,如此也算保下上官浅,没让宫唤羽知道她就是孤山派掌门这件事。
云为衫和宫子羽两人冲过来,拦在宫唤羽面前。
宫尚角擦干嘴角的血迹,站直身体,将宫远徵的手从自己身上拉下来,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以示安慰。
可宫远徵哪里能见得宫尚角受伤,此时心中又是惊悸又是绞痛,抬眼咬牙恨声对宫唤羽道:“有朝一日我一定也叫你尝尝那剧毒的滋味。”
“角公子!”就在众人僵持间忽然一道声音传来,只见金复神色惊慌地跑了过来。
金复并来不及分析此时眼前的局势,当然以他的脑子也分析不明白,他太过着急,于是也没避讳任何人,直接冲宫尚角大喊道:“方才花公子差人来角宫传话,‘无量流火’失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