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空高远,蓝得发脆,凉风轻轻一推,便碎裂出几道瓷白的云纹。原野泛起被太阳晒干的微黄,风吹过时,沙沙作响。
“姐姐,你慢点走,等等我!”
点竹闻声停下脚步,转头看去,身后,女孩跌跌撞撞地追过来,发髻都跑松了,鞋子上沾着大片的泥。
许是知道自己跑乱了仪容,女孩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碎发,低头扯展自己的衣角,再抬起头时,扯起嘴角,对点竹露出一个略显狼狈的笑容。
点竹盯着对方,紧绷着脸不说话。
忽然,女孩伸出手,指尖擦过点竹的下颌。点竹吓了一跳,向后躲了躲。
“你脸上有滴血没擦干净。”对方丝毫不介意点竹的闪避,反而笑得有些讨好。
“拙梅,”点竹蹙起眉头,语气里带着淡淡的不悦,“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从点竹挥刀杀死丈夫的那一刻起,宫门便不再是她的家。她的轻功造诣非凡,整个宫门无出其右者,无人能追上她的脚程,除了同样武功高强的妹妹拙梅。
远处的天空那么晴朗,可她的心如同一颗不断下坠的石头,仿佛永远都不会再着陆。
点竹冷冷地看着拙梅,想问问她是不是奉命来抓自己回去的,但最后却没能问出口。
“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人都被我杀了。”拙梅歪着头冲点竹笑,眼睛干净得和天空一样透亮,天真得不像话。
她伸手拉住点竹的衣角:“姐姐,你走到时候怎么也不叫我,害我找了你好几个月。”
拙梅是一个天生的疯子。
她从很小的时候便展现出对内功心法绝伦的颖悟,无论任何功法一点就透,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但与她卓越的武学才能相对的是,她几乎没有任何感情,藐视这世间一切的规矩和道义,像一个怪物。
无论宫门怎样教育和引导,都无法矫正拙梅骨子里那种近乎异端的偏激与淡漠,她会通过模仿流露出各种感情,但永远无法产生真正的共情。
但有一个人是拙梅世界里的例外,那就是点竹。
拙梅会听点竹的话,与她最为亲近,有点竹在身边的时候,她看起来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
由于二人终日形影不离,长大之后,大家也逐渐忘记了拙梅骨子里是一个怎样的人。
选拔执刃之妻的比武,拙梅不明白有什么意义,但点竹想赢,于是她便在最后关头露出一点小破绽,自然而然地输掉这场比赛。
同样的,拙梅也无所谓当不当风宫的宫主,不在乎风宫的心法会不会让她变成别人的替死鬼。就如同她对世间一切礼法与制度的藐视,她不理解点竹的愤怒,也不理解点竹的悲痛。
“姐姐,在这个世界上,所有让你不开心的东西,我都会为你清除干净。”
新购置的院落里,刻着“清风派”三个大字的匾额之下,拙梅对点竹如是说道。
凭借着超凡的武力,点竹和拙梅建立的清风派很快便在江湖中树立起威信,博得了一席之地。
拙梅跟随点竹游历江湖,四处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她们救助了许许多多遭遇不幸的女人,捡回被遗弃的女婴,为那些无家可归被抛弃的女孩提供庇护,给她们再来一次的人生。
随着清风派的壮大,她们想做的事越来越多,只靠点竹和拙梅两个人已无法完成,于是便想到调用门派中那些曾被她们救下的人。
一开始,点竹和拙梅只是在必要时利用这些人的力量,在暗中处理一些棘手的麻烦,用她们的方式解决掉那些无法通过江湖规矩摆平的不义之事。
渐渐的,这支无形的力量逐渐发展成训练有素的暗杀网,成为了点竹和拙梅手中最锋利的刀。
点竹给这把刀起了一个名字——“无锋”。
无锋像一股暗夜里肆虐的风暴,又像是一双审视众生的眼睛,裁决着江湖里的善与恶。
点竹和拙梅的矛盾爆发自一次失败暗杀活动。在那次暗杀中,无锋派出的杀手几乎全军覆灭,数十个鲜活的生命无声无息地死去,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像一滩烂泥,没能动摇她们想要惩治的罪恶分毫。
自无锋成立已有数年,点竹第一次开始怀疑无锋存在的意义,她救回来那些身处不幸中的人,接着又再次将那些人推入深渊和地狱。
于是点竹对拙梅说,我们将无锋解散掉吧。
拙梅用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拽着草茎,闻言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连疑惑都没有。
“为什么?”连语气都不是询问的语气,就好像在说“无所谓”和“都随你”。
点竹心里那点郁结与愧疚终于转变成了对拙梅的怨怒,她瞪大眼睛,紧紧盯着拙梅:“那些人全都死了,而且死得毫无意义。”
“这些都是正常的物耗,何必放在心上?”拙梅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点疑惑,就像她一直以来对点竹种种情绪的那种不解。
“物耗?”点竹紧锁眉头,声音也不自觉抬高了几分,“在你眼里人命是什么?”
“别生气,”拙梅连忙上前握住点竹的手,撒娇道,“我说错了,姐姐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牺牲,做任何事情都会有牺牲。”
“可那些人本来可以有自己的生活,”点竹的一只手被拙梅用力抓着,她只能用另一只捂住眼睛,声音里参杂着拙梅不理解的痛苦和迷茫,“她们真的愿意为了这样事情去死吗?”
“她们本来都要是死的,是我们救了她们,难道这些不就应该是她们要去做的事情吗?”拙梅眨了眨眼睛,神色间依旧是数十年都未曾变过的天真。
点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妹妹是那样不可理喻。她从小就知道拙梅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天生感情淡泊,她也知道无法跟拙梅讲世俗的道理,但她心中却仍掀起了难以平息的怨怒。
“没什么,”点竹甩开了拙梅的手,仓促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心中有一股力量仿佛随着她的动作被抽去了,失望如同浸泡过冷水的棉絮,在心口不断膨胀,堵住了所有正在蔓延的情绪,“让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后来解散无锋的事情也不了了之,无锋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几乎所有救助回来的人都安排进了无锋,替点竹和拙梅去办那些无法见光的,也无法用江湖规矩评判善恶的“正义之事”。
又是一年秋天,点竹在宗派盟会上与孤山派的少主相识。
孤山派少主胸有丘壑,志在青云,如同浊世之中的一股清流。
“匹夫愿以手中青剑为尺,丈量天下公理,愿以满腔赤血为墨,重写江湖道义,但求武林无风波,草野无悲声。”
其心昭昭,其志拳拳,好似天地日月可鉴一般。
那时点竹以为自己找到了同路的知己。
直到宫门开始搜寻点竹和拙梅的下落,在江湖公然散播和清风派对立的消息时,点竹才知道,原来孤山派一直与宫门交好,关系颇深。
数年来点竹和拙梅隐姓埋名,行事谨慎,就是为了避免暴露自己的身世,可如今却被孤山派泄露给了宫门。
“你为什么会相信那个男人!”拙梅第一次冲点竹发火,屋里所有能摔的东西都被她摔了,五颜六色的碎瓷片散落满地。
“他并不知道我们是从宫门叛逃出来的,我没想到孤山派竟与宫门有这层关系,就没有刻意叮嘱他……”点竹有些懊恼道,她没敢直视拙梅的眼睛,移开的目光好似投向了满地的狼藉,又好像也没有真的在看什么。
往常拙梅只要出现偏激的举动点竹就会立刻加以制止,并对她进行一番教育,但如今,拙梅几乎要把房子拆了,点竹却什么都没有说。
“你爱上他了?”拙梅古怪地看着点竹,终于发自内心地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可她的瞳孔却缩成了一根锋利的针,仿佛只要点竹有片刻犹豫,那根针便会扎穿她的喉咙。
点竹摇了摇头,微微颤抖着声音,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是我的疏漏,宫门的搜捕我来处理,绝对不会让你——”
拙梅尖叫着打断了她,发疯似地狂吼道:“你爱上他了!”
接着她大笑几声,转身一把推开门,如同犯了失心疯般,一边念叨着这句话一边往外走,任由点竹在身后怎么喊她都没有再回头。
点竹不知道拙梅去了哪里,她寻遍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她。与此同时,宫门对清风派的针对也愈演愈烈,点竹分身乏术,不得不先解决这个更为棘手的麻烦。
孤山派少主曾十分懊悔地向点竹道歉,他说自己不知道宫门一直在追捕点竹,更没想到自己无意间说的几句话竟给点竹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同时他还无比真诚地表示,如果点竹需要,他愿意倾尽一切力量帮助她。
点竹登门拜见孤山派的少主,但当她推开房门时,却看见床榻上除了孤山派少主之外还躺着一个女人。
女人抬起头,挑衅地看着她,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
那人正是点竹苦寻多日的妹妹拙梅。
孤山派少主慌乱地跳下地,一路小跑过来,似乎想要解释什么。然而此刻点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目眦尽裂地盯着拙梅,仿佛除了拙梅那张笑盈盈的面容之外,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荒芜。
当点竹回过神时,手中的长剑已刺穿了孤山派少主的胸膛,而对方倒在血泊里已没了气息,大睁的眼睛,正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点竹骇地退后几步,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架子,架子上摆放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向她砸下来。
她护着头蹲下身,可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拙梅站在她面前,接住了砸向她的花瓶,脸上的笑意早已褪得干干净净。
“姐姐,”拙梅轻叹一口气,冰冷的语气里似乎带着淡淡的无奈,“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男人都是一样的。”
点竹痛苦地闭上眼睛,努力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睁开眼睛看向拙梅,眼尾泛着红。
“当初少主床榻上的那件小衣也是你放的?”
拙梅蹲下身,凑近她道:“姐姐,我可没有污蔑他,在你回来之前那个侍女才刚刚离开。”
“你是故意让我看见的。”点竹咬着牙,声音里满是悲怆和愤怒。
拙梅咧开嘴,附到点竹耳边低声道:“那个侍女不识好歹,竟敢抢你的东西,后来我帮你把她杀了。”
说罢,她撤开身体,静静打量着点竹的表情。
“你哭了。”拙梅伸手捏住点竹的下巴,强硬地逼她抬起头。
忽然,屋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有人站在门外高声喊着少主。
拙梅置若罔闻,只紧紧盯着点竹:“你知道吗?孤山派准备把我们抓起来交给宫门,以获得宫门许诺的好处,而你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他和所有人一样,虚伪、自私、贪得无厌。”
门外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仿佛随时便会破门而入。
拙梅依旧不紧不慢:“姐姐,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相信公正、仁义、廉耻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甚至还会因为世道不公而愤怒和痛苦。在我看来,这些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只要我们称霸武林,天下大势尽在我们掌控之中,江湖当如何运转,也都在你一念之间,万般规矩,皆可重塑。”
“不要再说了。”点竹不悦地紧皱着眉头,强行偏开头,挣脱了拙梅的桎梏。
拙梅冷笑一声:“你不满于江湖如今的格局,却畏首畏尾,只敢在暗中偷偷做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因为你想当圣人,想要世人认可你,称赞你。”
她站起身,从孤山派少主的胸口拔出点竹的长剑,转头冲点竹粲然一笑:“我今日便替你断了这份念想。”
“你要做什么?”点竹猛地站起身,疾步向拙梅冲过来。然而拙梅手起刀落间已斩了那少主的手脚,那具尸体看起来和当初点竹杀死宫门少主的手法一模一样。
点竹没来得及抓住拙梅,只见她啼笑僛僛地拎刀冲出门外,见人就砍,一副陷入癫狂的模样。
“姐姐为何要杀我的心上人?”拙梅浑身带血,用剑尖指着点竹高声控诉道,“只因我触犯门派戒律,你便要将他残忍杀害!”
“你说什么?”点竹发出难以置信的怒吼,“你疯了!”
这番动静引起整个孤山派的骚动,更多的人赶过来想要阻止这场杀戮,而拙梅的武功远在众人之上,一人对战多人也不落下风。
“够了,停下来!”点竹出手牵制住拙梅的剑。
在外人看来神思溃乱之人转头看向她,眼底却是一片清明:“孤山派要把你我交给宫门,又岂能留他们?”
“不,”点竹知道一时半会儿和拙梅讲不清道理,于是强硬地夺过她的剑,“我命令你停手。”
拙梅果真听话地收了攻势,点竹转头就走,她正准备对着孤山派的众人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刀剑划开皮肉的声音。
一把剑刺穿了拙梅的身体,而她站在原地,没有丝毫躲避和抵抗。
刹那间那人便被点竹一剑封喉。
拙梅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姐姐,现在你明白了吗?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如果停手就只会被杀。”
话音未落,孤山派众人已经围了上来。点竹把拙梅护在身后,举起了手中的剑。
孤山派被灭门一事震动了整个江湖,而那一天,点竹在山崖下捡到了一个年幼的小女孩。
无锋终于向江湖露出它可怖的獠牙,沾着血腥和脏污,在武林的史册上烙下令人闻风丧胆的印记。
清风派归顺无锋,而作为清风派掌门的点竹也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终于,拙梅再一次紧紧握住点竹的手,无视掉她眼睛里滔天的恨意。
姐姐,除了我之外,你没有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