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盏灯中的烛芯上,火焰噼里叭啦地跳动几下,烛光将屋子照得很亮。
宫尚角坐在执刃对面,静静地等待着他开口。
烛火亮黄的光芒照在宫尚角的脸上,明与暗的光影被他锋利的五官切出分明的界线,没有情绪的面容显得他整个人如同雕刻出来的一尊石像。
被这样石头一样的人盯着,纵然执刃处于上位者掌权多年,也不免有些发怵。
执刃心里没底,其实他并没有把握可以说服宫尚角。说实话,这些年来,执刃始终觉得自己无法真正指挥他,尽管宫尚角会尽忠职守地做好每一件交代给他的任务,对宫门的利益也展现出绝对的臣服。
只不过此时此刻,除了拉拢宫尚角之外,他再没有其它的办法。
执刃眼前浮现起那年裁定少主之位,在宣布完宫唤羽当选的结果时,宫尚角手腕轻翻将刀扔回兵器架的情形。
那时还是少年的宫尚角脸上也是这副冷傲的表情,目光淡淡地从众人身上扫过,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略显稚嫩的面容逐渐和眼前的人逐渐重合,执刃回过神,才扯出一抹歉疚的苦笑。
“想起那年评选少主,你和唤羽对打,你的刀法狠辣老练,比他出色许多,但最后却还是落选了,想必也是十分委屈的。”执刃长叹一口气,过往的岁月如逝水,仿佛弹指一挥间便行差就错了。
执刃不禁想,若当年自己力排众议,在两个人中选择了宫尚角,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但此刻坐在对面的人,那张冷静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的动容。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而宫尚角也早就不在意了。
“尚角啊,当年是我对不住你,”执刃眼睛有些发酸,第一次放松紧绷的神经,掏心掏肺对他道,“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宫尚角愣了一瞬,就在执刃以为他不会有所回应时,他忽然轻声开口:“所以……为什么呢?”
为什么?
他该问什么,又能问什么?
是问为什么要偏心羽宫,问为什么自己不被喜欢,为什么被防备,问为什么宫门仰仗他才有今天的江湖地位,却依旧对他充满了怀疑和打压吗?
宫尚角不问,十多年来一直缄默不言,因为他知道答案。
他的高武力不仅令江湖畏惧,也令宫门畏惧。宫门依赖他的能力抵御外敌,却也忌惮他功高震主、不可掌控,如果扶植他为家主,长老们会担心自己的权力被削弱。相比他而言,羽宫一脉更温和、更隐忍、更稳定。
没有必要问的,他既已选择了守护家族为自己的使命,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可当他开始发问时,便撕破了那层薄纸般脆弱的假面,也结束了他对这个家族的献祭与忠诚。
执刃解释道:“宫门隐居山谷,是想要避世,在暗中发展,避免过早地卷入江湖的纷争。长老们怕你仇恨太深,一味出击,不懂变通,做出极端的行事,把宫门拖入无休止的争斗中。”
宫尚角眼里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只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您也没必要召我前来,还费心拟定传位文书了。”
不等执刃开口,宫尚角抬手扣上茶盏的盖子,瓷器相碰发出一声轻响,截断了执刃未出口的话。
“聊聊无量流火吧。”宫尚角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厌倦所带来的疲惫。
“数十年来江湖笼罩在无锋的阴影之下,不得安宁,长老们便起了用无量流火对付无锋的心思——其实当年不选你为少主,也是因为怕你会为了消除无锋而不择手段,选择动用无量流火。”虽然宫尚角已经岔开了话题,但执刃还是进一步解释了他的问题。
“最初长老们找我商议此事,我是同意的,但后来我却发现,长老们想要启用无量流火的心思并不单纯,他们想用无量流火让宫门称霸江湖,”执刃解释到这里,停顿片刻,看了宫尚角一眼,“长老们的野心不断膨胀,愈演愈烈,我知道无量流火一经启动,整个江湖都将生灵涂炭,但我悔悟太晚,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执刃绝望地看着宫尚角,语速有些急,但听上去十分恳切:“尚角,如今只有你有机会阻止三位长老,我找你来是恳求你,希望你可以与我一同周旋。”
宫尚角低下头,执刃感觉他似乎冷笑了一下,但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一副无波无澜的表情。
“执刃大人,夜还长,我们不妨慢慢聊,”宫尚角不紧不慢地拎起桌上的茶壶,给执刃和自己的茶杯里斟满茶,“您也说了,我复仇心切,如果仅仅只是无量流火,我未尝不会认同长老们的决策。您不妨直接交个实底,我一定会帮您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宫尚角的瞳眸里溅进了火星,亮得如同夜晚丛林里食人猛虎的两只眼睛,执刃不由抖了抖,沉声道:
“你母亲的死,是由三位长老一手策划。”
出乎执刃意料的是,宫尚角并没有大为震惊,只是语气里隐隐透着压抑不住的怒气:“长老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母亲撞破了他们要启用无量流火的秘密。”
宫尚角嗤笑一声,似乎是觉得这个理由太过荒谬:“近一年里我母亲独自待在角宫之中,闭门不出,连有客人来访都不见,她如何会撞破长老们的密谋?”
“是在你归来之前发生的事情。当时我还没有退出启用无量流火的计划,那天我们正在商议之时,忽然发现门外有人偷听,那人跑得很快,我们的人没有抓住,只发现那人一路逃进了角宫。当时朗角在山谷外执行公务,角宫之中只有冷夫人一人在,后来我以抓捕贼人为由,将角宫搜查了一遍,也未见到任何可疑之人的踪迹。”
“所以你们认为那个撞破你们秘密的人就是我母亲?而长老们在我回谷后迫不及待地对她下手,是怕她将此事告诉我。”
“正是如此。”执刃答道。
宫尚角端起茶杯,将杯中茶水饮尽,随后又将自己的茶杯重新斟满。执刃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总觉得这种平静之下潜藏着随时会爆发的情绪。
“我还有一个疑问,”宫尚角抬眼看向执刃,像猛兽将猎物锁入目光中,呼吸声都黏在空气里,“您说长老们是突然对我母亲起了杀心,那白芷金草茶又该作何解释?”
执刃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茶杯,滚烫的茶水顺着桌面四处流淌,沿着桌子的边缘流下来,滴落在他的衣服上,而他却浑然不觉。
“什么……什么意思?”执刃结结巴巴道。
宫尚角往前凑近身子,如同猛兽张嘴露出獠牙,目光死死绞住饮水的麋鹿:“我的意思是,就算长老们不动手,我母亲长年累月地服用白芷金草茶,也活不过两三年了不是吗?就和宫紫商的生母,前商宫夫人一样。”
——“啪嗒”一声,几卷书简掉在地上。宫紫商有些激动地从书堆里站起来,所以放在膝头的那几卷书都被她无情地扫落在地。
“宫远徵!”她大声叫着钻到书阁另一侧架子后面的人,“你快过来,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宫远徵从书架后探出头来,只见宫紫商手里握着一卷书激动地冲他挥舞着——
执刃猛地向后退,和宫尚角拉开一段距离,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你听谁说的?”
宫尚角勾起嘴角:“如果我说,是宫紫商告诉我的呢?”
前一世的地牢里,宫尚角看着目眦尽裂冲他嘶吼的宫紫商,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前商宫宫主?”
“宫门之人,何其冷血,何其残忍,”宫紫商发出一声冷笑,用嘲讽的目光盯着宫尚角,“我父亲他明知道白芷金草茶的作用,可他依旧每日给我母亲送去汤药,就这样看着我母亲一天一天地走向死亡。在我质问他时,他不仅毫无愧疚地承认了下来,还怪我母亲身体不好,只给他留下我这么一个女儿……”
书阁里的书被两人翻得七零八落,乱糟糟地堆在地上。
宫远徵踩着为数不多的空地,艰难地走到宫紫商面前,从她手里接过书卷:“书里怎么说?”
“你之前把白芷金草茶的配方给我,让我看到任何关于其中药材的记录都要摘出来,这些天,我们找遍了白芷金草茶里每一味药材的记录,却没有查出任何端倪。”
宫紫商有些得意地冲宫远徵挑眉:“所以我就猜测,会不会是其中几味药材组合在一起会发挥特殊的功效,而这种功效在单一药材的解释中并不会被记录。”
顺着她指向的位置,宫远徵低头看去,只见书上记录了一种秘药,其名为“消坤丸”,可使人孕时无法怀上女胎,而这种秘药里所列的配方,竟有大半与白芷金草茶中的配药相重合。
宫远徵猛地瞪大了眼睛,宫紫商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我想,我们找到了女子嫁入宫门后必须服用白芷金草茶的秘密。”
灯盏里的烛芯不安地跳动着,将书页上的墨字映得忽明忽暗。宫远徵挑灯在这书阁里翻找了半宿,许是花了眼,竟从那字里行间看出来了密密麻麻的吃人鬼魅。
蜡油层层叠叠,随着燃烧而融化流淌,在灯座边缘盘出道道蜿蜒的痕迹,仿佛是谁尚未流尽便凝固的泪,又像是早已结痂的血。
夜风顺着门窗的缝隙吹进来,火苗猛地矮了一瞬,随后光亮又再次爬起来,满屋歪歪斜斜的影子跟着扭动。桌上的半杯冷茶里,几根茶叶被摇晃的光照着,也好似在上下沉浮。
“执刃,”宫尚角端起茶杯,将冷掉的茶水泼了,“我想知道,兰夫人当年也是因此而丧命的吗?”
在执刃继位之前曾下江南,途径姑苏时遭到无锋袭击,将敌人击退后发现了藏身于草丛中的女子。女子气质淡雅如孤鹤,清清冷冷掩在晚春青黄的草茎后,只惊鸿一瞥,执刃便倾心不已。
多年之后,这位女子的家族为了攀附宫门,将她送来参加选婚,成为了兰夫人
执刃曾以为这是两人命定的缘分,却不成想兰夫人原有心上人,被困在旧尘山中,失去了自由,又与爱人永隔,终日郁郁寡欢,诞下宫子羽没几年后便早早病故。
宫门上下人人皆知,执刃对兰夫人一往情深,哪怕兰夫人始终冷漠而疏离,他也无怨无悔、情深意厚,甚至还破例将兰夫人的侍女接入宫门,只为让她可以有个聊天解闷的人陪伴左右。
在兰夫人郁郁而终后,执刃终身不愿再娶,只将兰夫人的那位侍女纳为续弦。侍女成了雾姬夫人,十余年来只空有名号,与执刃之间相敬如宾,并不亲厚。
见执刃良久不答,宫尚角却好似失了平日的礼数,竟再次追问:“难道当年您对兰夫人的情谊是假的吗?”
执刃有些痛苦地扶住额头:“我直到她死后才知道白芷金草茶会夺人性命,她身体本就不好,又忧思成疾,根本撑不了几年。”
“为什么要谋害那些嫁入宫门的女子?”宫尚角的耐心已然告罄,他打断了执刃对过往的沉湎,直截了当地将心中的疑虑一股脑地倒出来,“为什么宫门之中除了宫紫商之外再没有别的女孩?这二者间是否有关联?还有,宫唤羽是谁的孩子?无锋和宫门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恩怨?”
执刃被宫尚角的问题钉在座位上,他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原来你竟已查到了这么多事情,是我低估了你,看来你此番来见我,是早已做好了质问我的准备。”
“我需要知道真相。”宫尚角面色沉凝,声音冷得生寒。
“白芷金草茶是在宫紫商出生之后才被调配出来的,”执刃喝了一口茶,努力维持住镇定,“而这江湖的祸端,也差不多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宫门后山不止雪、月、花三宫,曾经还有一个风宫……”
蜡烛的芯捻不断燃烧,发出阵阵细微的爆响,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似薄刀,贴着人的骨头刮,从远处传来山谷里枭鸟的夜啼,火光应声而颤,撕碎了最后一丝安稳的气息。
“曾有天机子为宫门起卦,断言宫氏一族百年家运,当溃于血胤兰闺。一直以来,没有人真的相信,宫氏的某个女儿有朝一日会覆灭整个家族……直到那一年,风宫陨灭,江湖之中出现了一个名为‘无锋’的杀手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