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紫商已经回商宫去了,而宫远徵却没有立即离开,他独自待在书阁里,从头翻阅起那本记录了消坤丸的秘籍。
书中记录了各种秘法,有的来自民间传闻,有的则来自已被灭门的小门派。宫远徵正看着,忽然听见书阁外传来一阵骚动。
急促的脚步声杂乱地响起,好似宫门中全部的侍卫都跑动了起来,重重地踏过青砖,如同阵前催锋的鼓声。
宫远徵将书扔在一边,起身来到门口。
他拉开门,询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号角的悲响便从羽宫的方向远远传来。随后,山顶高塔上的红色灯笼也亮了。
宫远徵活了三世,那高塔之上的红色灯笼他也见了三次。刺目的红光穿透夜色和大雾,如同命运蛰伏在暗处时注视宫远徵的眼睛,三世都紧紧盯着他,指引着他注定要踏上的前路——
执刃死了。
这一次,宫远徵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慌乱,他整理好衣服,压下心中的惴惴,戴起自若的神色,镇定地向羽宫走去。
走得近了,风中渗入从羽宫吹来的泣声。绿玉侍卫守在羽宫的院子外,院子里围了一层又一层的黄玉侍卫,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凝重。
侍卫们见宫远徵来了,给他让出来一条路。宫远徵向里看去,连屋里都站满了侍卫,显得这偌大的执刃殿都逼仄了起来。
三位长老和宫子羽都已经到了。宫远徵攥紧手,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双眼平视前方,不疾不徐地走了进去。
宫远徵本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但当他看到宫尚角被十几个侍卫用蛮力压着按在地上时,仍不受控制地屏住了呼吸,眼圈也瞬间红了起来。
攥在袖中的指节早已泛白,掌心被圆钝的指甲割出道道血痕,宫远徵他艰涩地移开目光,压下对哥哥的心疼忧虑和对长老们的恨意。
好在屋内烛火昏暗,没有照出他眼中翻动的情绪。宫远徵迟疑了半息不到便再次抬步向前,只是步伐不自觉有些虚浮。
“你来了。”雪长老抬眼看向宫远徵。
一旁的宫子羽被月长老拉着,没有做出偏激的举动,只是在宫远徵进门时向他投来愤怒的目光,瞪大的两只眼睛几乎要竖起来。
雾姬缩在角落里,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低声啜泣,像是经受了莫大的打击。
“发生了什么事?”宫远徵缓缓开口,语气冷静,神态放松。
花长老向后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平静说道:“宫尚角弑杀了执刃。”
宫尚角挣扎了一下,接着被死死按了回去。
“哥?”宫远徵似乎这才察觉到异状,长老们身后的地面上,在侍卫们团团围住的中央,还躺着一个人。
似乎只短暂惊讶了一瞬,他便步伐悠闲地走过去。宫远徵垂眸打量了宫尚角半晌,在缓缓蹲下身时,还颇有些嫌弃地撩起衣袍的下摆,像是怕蹭到什么脏东西似的。
经过目光短暂的逡巡,宫远徵注意到宫尚角只有额角磕破了皮,略有些渗血。确认了长老们没有给哥哥动私刑,他乱跳的一颗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长老和一群侍卫围在旁边,宫远徵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对此事漠不关心。
他勾起嘴角,一脸玩味地看着宫尚角,“哥,你平日总是训诫我要持重识大体,如今怎反倒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宫尚角掀起眼皮,瞬间扫来一道凌冽的目光,但在看清来人是谁后,眼底的怨怒便熄灭了下去。
那眼神像一根针似的,深深地扎进宫远徵的心尖。
“我没有弑杀执刃。”宫尚角咬牙,语气很冷,但依旧保全着尊严,一字一顿缓缓道。
“不是你还是谁!”宫子羽爆发出一声糅合着哽咽的怒吼,“姨娘亲眼所见,你掐着我父亲的脖子,见她推开门便将我父亲重重推搡在地上。若不是姨娘立刻出声呼救,恐怕你也要将她一起灭口!”
宫远徵心头再次涌起烦躁与厌恶。这种烦躁,在上一世宫子羽被贾管事的一面之词哄得团团转时出现过,在宫子羽无条件维护云为衫时出现过,在这一世他得知宫子羽拿着宫尚角给的银钱在姑苏游山玩水时出现过。
宫子羽这个人的头脑太简单,好似无法做出任何复杂的分析。每一世他都不曾有意作恶,也从来不会主动害人,但他总会被恶人牵引和利用,所作所为皆是助纣为虐。
或许愚蠢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宫远徵心中充满了对宫子羽愚钝的厌烦。
宫子羽不该胜任执刃之位,不应掌管宫门,像他这样蠢笨的庸才,纵使得到历练又能有多大的成长,增添多少收获?
但宫门从来不需要真正拥有能力和才干的人,长老们只需要一个无知的傀儡,软弱而冲动,无知而不明事理,可以任由他们摆布。
宫远徵突然就想通了很多他之前不理解的事情。他曾以为长老们偏爱宫子羽,是因为他性格温和,容貌可爱,是长老们眼中最乖巧的孩子。
少年时,宫远徵和宫子羽不对付,一来是因为宫远徵打心眼里瞧不上宫子羽,二来也是他故意找宫子羽的麻烦,借着由头和他打架斗殴,生出事来,好让众人看看宫子羽顽劣的本色。
可是如今宫远徵才想明白,宫子羽能继承执刃之位,不是因为宫子羽深得长老们的偏爱,更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的平庸、他的鲁莽、他的愚钝,才让他对长老们的权力没有威胁,才能让长老们放心。
宫远徵借由此番伪装,发出一声真情实意的冷笑。
这宫门,如同一截生满蛀虫的枯木,外表看着挺拔高大、风雨不侵,其实内里早已被掏空,一代又一代的虫子爬进木干的纤维里,啃咬吸吮着最后的养分。
在看清这一切时,宫远徵的胸口忽然发出一声滚烫的脆响,如同幼苗萌芽,茁壮生长的勇气流入经脉,在他的四肢百骸间流转。
而他辗转几世漂泊的灵魂,也突然有了新的意义。
曾经,宫远徵的一切都属于宫尚角。他的所作所为,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心魂和体魄,全都受宫尚角牵动。
宫远徵也曾坚定地以为,自己合该为宫尚角而生,也合该为宫尚角而死。自己的两次重生,都不过是为了与宫尚角重修未尽的前缘。
但是从这一刻起,宫远徵下定决心要颠覆家族、铲除长老、重振门楣,却不再仅仅只是为了哥哥的夙愿,蜡烛流淌到烛台上的血泪,也滴进了他心里。
哥哥,对不起,我不能救你。宫门的旧案没有厘清,枉死的冤魂未能昭雪,我还要留在长老们身边,探寻更多的秘密。
宫远徵看着宫尚角,心尖上那根刺被他自己推进深处,再也拔不出来。
他扬起脸,看向宫子羽,笑着附和道:“原来雾姬夫人目睹了全程,”接着他又转头看向宫尚角,“哥,你还有什么想辩解的?”
“今夜执刃召我前来议事,不知是何人给执刃的餐食之中下了毒,我全力救治未果,何曾掐过执刃的脖子?”宫尚角辩解道,“不知雾姬夫人为何会如此言之凿凿污我清白,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还是那投毒之人就是雾姬夫人也未可知。”
“姨娘怎会说谎!”宫子羽急道,接着他犹豫了片刻,似有不忍,但顿了顿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定是因为刺杀泠夫人的凶手久久未能找到,宫尚角怀恨在心,这才出手报复我父亲。”
月长老的脸上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慈爱笑容,他轻轻拍了拍宫子羽的胳膊以示安抚,放缓语气劝道:“当时在场的只有尚角和雾姬两个人,如今二人各执一词,还得经过细细调查之后再做决断,不可轻易让人蒙受不白之冤。”
见宫远徵始终一言不发,于是月长老将问题再次抛向他,“远徵怎么看?”
那双慈爱的眼神背后闪过一道精光,宫远徵被那道温柔无比的目光盯着,汗毛一根根竖立,骤然而起的寒意顺着后脊流窜,像蚂蚁沿着脊髓向上攀爬。
这是月长老对他的试探,也是考验。
宫远徵不假思索地给出回答:“这有什么,把人带下去好好审讯一番就可以知道了。”说话时,他的脸上带着一抹残忍的微笑。
月长老听到满意的答案,笑意渐深,“那就由远徵亲自带下去审问吧。”
不等宫远徵有所表示,花长老突然快步走到执刃的尸首旁,将执刃的身体翻过来,“来不及了,现在需要立刻启动缺位继承。”
继承执刃之位的人,也同时会继承宫门世世代代守护的东西——启用无量的密文。
密文用特殊的颜料刺在执刃背部,为了防止密文外泄,执刃一旦继位,终身不可再离开旧尘山谷。
侍卫将前执刃宫鸿羽的尸身扶起来,脱去他的上衣,将其摆成盘坐的姿势,露出来他背后的刺青。
此时,那段青灰色的密文正在缓缓褪色,逐渐变得暗淡。
刺在执刃背后的密文极为特殊,需要依靠经脉之间流转的气血来维持显形,一旦执刃身亡,真气便会流散,密文的刺青至多只能维持两个时辰就会消失。
因此,宫门专门设立了缺位继承的制度。执刃一旦死亡,少主应当立即继位,若此时少主不在山谷之内,或者少主也同时身亡,则要从宫门中重新选取一位成年男子继位。
“如今宫朗角不在山谷,两个时辰之内绝不可能赶回来,宫门之中仅有你们三位男子,”雪长老的眉头紧皱,看上去十分为难,“宫远徵尚未成年,不符合缺位继承的资格,而宫尚角有可能是杀害执刃的凶手,在真相查明之前也没有继承的资格。这样看来,就只剩下宫子羽可以继承执刃之位了。”
宫远徵一言不发,他早已料到这种结果,宫尚角也没有说任何话。倒是宫子羽闻言猛地一怔,像是完全没有料到长老们会将执刃的重任压到自己身上。
他眼神呆滞地环顾四周,还没从丧父的悲伤中抽离出来,便被推着走入新的身份之中。
“我?我不行……”宫子羽无措地往后退了两步,所有的情绪都像是被冰封住了,竟也不再计较父亲的死因。
一旁的黄玉侍卫给雪长老递过来一只藤编的窄筐,筐子里放着各种刺青用都器具,另一个侍卫则将一碟墨黑的颜料放在执刃盘坐的尸体前。
花长老的声音高昂地响起:“宫子羽即刻继位执刃,承刺密文,将家族的盛衰荣辱系于一身,从此再不离开旧尘山谷。”
月长老端过一碗黑汤递给宫子羽,宫远徵认得,那是一种用于麻醉的汤药。
“喝下它,等一炷香燃尽后,你需褪下上衣,像你父亲那样盘坐下来,凝神运气,我会在你的背上刺下密文。”
宫子羽迟钝地接过药碗,神色迷茫地盯着碗里的汤药,喃喃自语道:“此生不再离开旧尘山谷……”
接着他抬起头,目光像是要求助地望向谁,但满屋之中,没有他能求助的人。
宫远徵厌倦无比地打了个哈欠,仿佛对谁继承执刃之位毫不关心,“刺青的事情我就不参与了,我把我哥带走了,早点审完还能早点回去休息。”
雪长老点点头表示应允,让那十几名黄玉侍卫押送宫尚角去地牢。
宫远徵慢悠悠地跟在最后,看着宫尚角那件绣着金丝的袍子蹭上灰尘,整个人被侍卫拽着,显得有些狼狈。
这是他光风霁月的哥哥,是宫门的依仗,也支撑起了整个家族的荣光,到头来,却要遭受这帮贪得无厌的无耻之徒如此折辱。
飞鸟未尽,欲藏良弓。
宫远徵死死抿着嘴唇,竭力压制喉间泛起的苦涩,脸色也因此变得苍白,他感觉自己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还没到达终点,脚下便已鲜血淋漓。
就在他即将离开屋中时,宫子羽忽然叫住了他。
“听说远徵弟弟的毒酒最是厉害,凡服用者,无不催心断肠、痛苦不堪,之前还从来没有人能从此毒酒中扛下来。”
宫远徵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宫子羽,对方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从木然转为坚定,看起来似乎已有几分执刃的气魄。
“远徵弟弟,还望你不要徇私,认真审讯,还我父亲一个交代。”
说罢,宫子羽端起碗,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宫远徵笑起来,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