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侍卫将宫尚角押送至地牢最深处的那间刑房里,其中几个人按着他的肩膀,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架起他的两只手臂。粗重的铁链绕过宫尚角的腋下,侍卫们将他紧紧固定在刑架上。没有上手的几名黄玉侍卫举着刀站在一旁,像是担心他会趁此时机挣扎脱逃。
“你们都下去吧。”宫远徵走在最后,缓步踏入刑房中。
黄玉侍卫们应声而退。
“长老有令,请徵公子务必查出真凶。”领头的侍卫走出刑房后冲宫远徵深深拱手。
“啧,”宫远徵不悦皱眉,烦躁地翻了那人一眼,“这么啰嗦,要么你来审?”
说罢,他抓起旁边桌上的一碗毒酒扔了过去。
侍卫们都知道徵公子毒酒的厉害,下意识向两旁躲开。酒碗摔碎在地,毒酒也泼洒了出来,灼得那青石板都腾起一阵烟,可见毒性之烈。
无人再敢废话,纷纷快步离开。
直到渐远的脚步声彻底听不到了,安静的地牢里才响起一声压抑的哽咽,像是拧着喉咙生生掐出来的。
“哥……”宫远徵扑到刑架前,慌张摸出钥匙解着铁链,手抖得几次都没对准锁芯。
沉重的锁链摔落在地时,宫远徵的眼泪也掉在了宫尚角肩膀的衣料上。
阴暗而潮湿的地牢里回荡着冷硬的闷响。
宫尚角用解放的两只手臂环抱住附在自己肩头低声啜泣的人,轻轻拍了拍宫远徵的后背,又顺着他的头发摸了摸,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安慰他那样。
“对不起。”宫远徵用脸蹭了蹭宫尚角的颈窝。
“不怪你,是我自己大意了,”宫尚角的声音里参杂着懊恼,语气也有些低沉,“我没有料到长老们会这么快动手,一直以来也都忽略了雾姬夫人的存在。长老们精心布设此局,就是为了一石二鸟,事到如今我不可能全身而退,你贸然救我反而不安全。”
“执刃是雾姬夫人杀的?”宫远徵抓住宫尚角话里的重点,疑惑地抬头看向对方,宫尚角抬手拭去他挂在下巴上的泪。
“是她,在执刃的茶点里下了毒。”
“可雾姬夫人是无锋刺客,她为什么会帮长老们做事?难道她和郑南衣一样,二十多年前是被长老和执刃故意带进宫门的。”
第一世,雾姬帮宫唤羽做事,随后被宫唤羽灭口,因而也暴露了她无锋刺客的身份。第二世,由于宫唤羽没有胁迫雾姬替他做事,他盗取了无量流火后便离开了旧尘山谷,而雾姬也没有任何异动。
第三世,也就是这一世,宫唤羽早早被宫尚角铲除,再加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阴谋诡计纷杂繁多,以至于宫远徵也忽略了雾姬这枚潜藏在宫门二十余年的无锋棋子。
“你怎么知道雾姬夫人是无锋刺客?”宫尚角忽然出声问道,看向宫远徵的目光沉而静,里面没有怀疑和不信任,但却有令宫远徵摸不透的东西。
“我……”宫远徵猛地一抖,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又露出了破绽——仅拥有第二世记忆的宫尚角不知道雾姬夫人的身份,而自己也不可能知道才对。
“罢了。”宫尚角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将这个话题轻轻揭过,就像之前每一次宫远徵表现出反常和隐瞒时那样,及时地收回疑虑,不再继续深究。
自宗派盟会后宫远徵袒露自己也拥有前世的记忆之后,宫尚角便一直疑惑着、犹豫着、胆怯着,他早已意识到宫远徵有事情瞒着自己,但却踟蹰着不去深究,假装糊涂,粉饰太平。
宫尚角再次抱住宫远徵,两条胳膊紧紧地勒着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般用力。
萦绕在鼻尖气息仍是熟悉的,带着微微的寒意与干燥的药香,无论何时都令他感到安心。
在前些日子宫尚角佯装与宫远徵决裂之初,他独处角宫泠夫人房中,将前世种种细细梳理,除去宫门的阴谋和无锋的诡计外,竟还察觉到了一些曾被他自己忽略的细节。
前世宫远徵死后,他万念俱灰。虽随上官浅前往孤山,取得那份无锋藏身据点的记录,其后却未曾真正付诸行动。
彼时无锋早已不成气候,那些据点也大多被摧毁,上官浅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又或者,上官浅也没有必要将毒药谎称是能起死回生的灵药,用宫远徵还会醒来这份执念吊着宫尚角,哄骗他多苟活片刻。
上官浅那些在当时看来徒劳无功的行为,恰恰帮助宫尚角在那段时日窥见到了许多秘密,而这些信息也在他重生后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一切就好像……就好像上官浅知道他会重生一样。
前世宫尚角从孤山离开时,上官浅将一直隐姓埋名藏身于孤山的金复带到他面前,“你有个侍卫在我这里,我猜是你弟弟让他来的,如今江湖风波已定,你带他离开吧。”
可后来金复向宫尚角提起此事时却说,虽然徵公子让他投奔孤山派,但却叮嘱他一定不要暴露自己宫门之人的身份,他不知道上官浅为何会认出他的身份。
上官浅有秘密,宫远徵也有秘密,但是素来严苛求真,事事洞明不容有瑕的角公子,这一次却愿作糊涂,当个眼空心盲的人。
这个世界上,除了远徵之外,再没有值得他留恋和守护的东西了。
地牢里很安静,只有从相贴的胸膛处传来的心跳声穿云裂石般响亮,是宫尚角在飘渺凡尘里唯一能抓住的渴望。
过了良久,宫尚角才放开了宫远徵。
他从衣襟里抽出一份朱印文书递予宫远徵。宫远徵展开一看,竟是盖有执刃印章的继位文书——与前两世一样,文书中继承人的位置上,赫然记着宫尚角的名字。
“你出去后立刻将它销毁掉,”宫尚角的目光沉沉,“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宫远徵低下头,又认真看了文书几眼,心中竟泛起一阵不忍。每一世,宫尚角距离继承执刃之位都只差一步之遥,但就这一步,却犹如天堑,仿佛永远都无法跨过。
“哥,这是唯一可以令你继位的凭证,”宫远徵将文书沿着原来的折痕叠起来,连边缘都对得整齐,“等我们解决掉长老之后,你还可以重新——”
“不,你要把它毁掉,留着太不安全了。”宫尚角打断了宫远徵的话。
宫远徵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见宫远徵的态度并不坚决,宫尚角拉过宫远徵的手紧紧握住,接着他放软语气,眉眼间沾着一点笑意,柔声道:“远徵,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一切结束之后,就从宫门离开,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这真的是哥哥想要的生活吗?”
“对。”
“哥哥错失执刃之位,心中会有不甘吗?”
“远徵,”宫尚角抚上宫远徵的脸,“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宫远徵心口猛地一酸,眼泪差点下来。
“哥哥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宫尚角沉思了片刻后道:“你可否还记得宗派盟会上那两个有意刁难我的门派?”
“悬山寨和七星派?”宫远徵点点头,“记得,怎么了?”
“这两个门派如今已变成了长老们的左膀右臂,七星派甚至还能知道我汇报给长老的事情。你找机会调查清楚这两个门派和宫门的关系,或许就能找到长老们的把柄,”说到这里,宫尚角顿了顿,补了一句叮嘱,“但如果查不到也不要勉强,你的安全最为重要。”
宫尚角看了一眼刑房外那条长而逼仄的通道,大致估算时间,此刻地牢之外,宫子羽应该要开始在背上刺密文了。
“你差不多也该离开了。”宫尚角示意宫远徵把自己绑回刑架上。
宫远徵将备好的红苋菜汁拿出来,准备依葫芦画瓢,效仿自己上一次入狱时的伪装,给宫尚角涂抹出受刑的伤痕。
但宫尚角推开了他的手,“这一次不能作假。”
宫远徵骤然听懂了宫尚角的弦外之音,但他还未来得及上前阻拦,便眼睁睁地看着宫尚角端起桌上的毒酒,毫无迟疑地喝了下去。
“啪——”炉子里的最后一截香灰塌落,一炷香燃尽了。
宫子羽依照雪长老的指令脱下上衣,露出后背,跪在前执刃的身旁。他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父亲赤裸着上身,双眼紧闭,端端正正盘坐在蒲团上,看上去不像是死了,倒像是在潜心打坐。
麻药封闭了宫子羽的经脉,此刻他的肉体感觉不到疼痛,似乎心中的情绪也被封住了,连父亲逝世的悲伤都消失了。
雪长老拿起刺针,蘸上墨青的颜料,对着宫子羽的后背虚空比划了一下,寻找着第一笔的落笔点。
宫子羽咬紧牙,紧张地等待着刺针刺破他后背的皮肤。
“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打破了旧尘山谷今晚的肃穆。院里院外的侍卫瞬间警戒,纷纷拔刀严阵以待,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余音在山谷里回荡,撞过山壁又折返,连脚下的地面都跟着抖了抖。
“查清楚发生了什么吗?”一名侍卫刚刚快步跑进来,花长老的责问便砸了下来。
“禀报长老,商宫里发生了爆炸,缘由不明。”
“宫紫商!”宫子羽猛地直起身子,“她怎么样了?”
侍卫的头低得更低了,“大小姐遭爆炸波及,受了重伤,此时昏迷了过去,不省人事。”
宫子羽慌忙站起身,看样子是要动身去商宫。
“子羽!”雪长老呵斥一声,“先将刺青刺完。”
宫子羽脸色阴沉,拧眉道:“大小姐的命更重要。”
说罢,他披上衣服匆匆向商宫赶去。
守在屋门口的金繁也听到了侍卫的禀报,整颗心瞬间提起来,他紧跟在宫子羽的身后,出了羽宫便甩下宫子羽,飞快往商宫赶去。
“宫子羽!”长老们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宫子羽,气得直跺脚。
执刃背上的密文颜色越来越淡,月长老一把扯过案台上的纸和笔,将宫门的各项规矩通通抛诸脑后,快速誊抄起来。
花长老屏退侍卫,屋中只留他们三人,雪长老捡起宫子羽匆匆离开时遗落的玉佩,一边紧紧盯着老执刃的后背,嘴里还一边催促着月长老再写得快一点。
然而密文复杂,又关联人体的穴位经络,想将内容誊抄在纸上,所记录内容要翻数倍才能没有遗漏。
转眼间,又有两柱香燃尽了。月长老还没有誊抄完毕,铺满老执刃后背的密文已全部消失退隐。
长老们一阵长吁短叹,个个垂头丧气。
“没有了密文,还怎么启用无量流火……”
“就不该选宫子羽当继承人……”
“都怪你说宫鸿羽不能留,急着要杀他……”
三个人互相指责,怪罪对方行事不周。
夜色凄冷,旧尘山谷里下起了这年的第一场雪,惨白的雪花在夜空中飘着,好似被碾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