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宫子羽身上的麻药劲儿还没有过去,他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山路走得磕磕绊绊,好几次差点摔倒,脑子也乱糟糟的,像是被强行塞满了硫磺硝石,碰到一点火星便会立刻炸开。
先是父亲被害,姨娘和宫尚角作为唯二目睹全过程的人却证词不一,根据姨娘的指认,宫尚角被判定为凶手,下了大牢。
随后他被长老们选中,执刃之位突然落在他的头上,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可还不等他接过家族的重担,纹上掩藏无量流火秘密的刺青,商宫又发生了爆炸,宫紫商生死未卜。
巨大的孤独感包裹着宫子羽,让他想起一年前宫唤羽死后他决定离开宫门时的心境。
其实很早的时候宫子羽就已经认识到,自己是一个空心人。他从来没有获得过什么,父爱、母爱、手足之情、亲友之谊,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场幻境泡影,离得近了便会破碎。而他也早已习惯了这份空茫,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把他隔绝在外,他便自甘当一叶浮萍,飘到哪里便是哪里,从未有过确定的方向。
不是那碗麻醉的药酒麻痹了他,而是他的心一直就是这样麻木的状态。
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那么担心宫紫商,也没有为父亲的死而感到太深切的悲伤。
商宫到处都是碎石和破瓦,造械室有两面墙都塌了,压在断壁残垣下的各种工具焦黑一片,已经烧得看不出原样。
宫紫商被月公子带去房间中医治,金繁怔怔地倚着门,跟丢了魂似的,两只手紧紧抠着门框,轻颤的指尖用力到失掉了血色。
宫子羽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跳还像往常一样,没有变得更快更急促。
山的轮廓与天际交界的地方泛起一点白,将如墨的长夜化开,晕染出青灰色。
“人们常说,没心没肺的人福大命也大,她不会出事的。”宫子羽按着金繁的肩膀,感受到掌心之下传来的颤抖。
天亮后,云为衫得知此事也赶了过来,她的脸上带着真切的担心和忧虑,看起来竟比宫子羽情深意切多了。
“我听说商宫发生了爆炸,紫商姐姐还好吗?”云为衫顺着门缝向里面张望,但什么都没看见,于是转头向站在门口的宫子羽发问。
然而她一回头,却看到宫子羽脸色煞白,眼下带着两团乌青,嘴唇发紫,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
“羽公子,你还好吗?”云为衫大惊失色,她冲到宫子羽面前,刚伸出手想要搀扶他,宫子羽率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宫子羽紧紧抓着她,他的手像含池底捞起的石头,冷透了,冷得云为衫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在这里站了多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云为衫忧心不已,“你先找地方休息一次,再这样下去是要生病的。”
这句话里满含关心的语气,好似给宫子羽心里注入了一股暖流。他眨眨眼睛,忽然卸了力气,向云为衫身上倒去。
云为衫连忙将他扶住,宫子羽生得高大,靠在她身上死沉死沉的,像她练武时用的沙袋。
“阿云,”宫子羽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没有父亲了。”
另一边,长老院中,三位长老对着那张未全部誊抄完的密文连声叹息。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宫远徵推门而入。
“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好像听到了爆炸声。”宫远徵看起来精神不济,眉宇间凝着怒气。
“商宫里发生了爆炸,”花长老叹了口气,“不知道宫紫商她在搞什么。”
雪长老跟着冷哼一声,气不打一处来,“刺青仪式被那爆炸声打断,宫子羽二话不说就直接跑了。”
宫远徵一挑眉,这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宫子羽现在不是执刃?”
“他连密文都没有刺,怎么能有资格当执刃。”雪长老怨气冲冲,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闻言,宫远徵发出一声嗤笑,那从进门起就紧皱的眉头反倒舒展开了。
“他那个蠢货,哪里配当执刃。”
“先不说这个,你那边怎么样,从宫尚角口中问出什么了吗?”月长老端来一杯茶递给宫远徵,他的情绪看起来最为稳定。
“别提了,”宫远徵捏了捏眉心,仿佛想起什么不悦的回忆,他咬牙切齿道,“什么都不肯说。”
“无妨,五日之后便是原定给宫尚角选婚的日子,众门派送嫁的船舶也会抵达宫门,我们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昭告江湖,让众门派来做个见证。”
宫远徵问:“见证什么?”
“见证宫门清理门户,等宫尚角伏法的消息传遍江湖,这些年他私自结交的党羽便也不攻自破了。”
宫远徵不说话了。
五日之后是上元节,他本能地感到恐惧。如果可以,他真希望不要是这一天。
太阳升至穹顶,天光大亮,新的一天已然降临。
但宫远徵却感到阵阵彻骨的寒意,冬日的阳光没有丝毫温度,而他正处在寒夜之中,似乎看不到曙光。
“是不是太快了一些,很多事情都还没查清楚,”宫远徵试图劝阻,“能不能把选婚的日期延后一段时间。”
“选不选婚并不重要,”月长老和蔼可亲地拍拍宫远徵的背,慢悠悠道,“宫门选婚是大事,各门派一定会让族中有威望的人来送新娘,届时大小门派云集于宫门,是启用无量流火的好日子。”
宫远徵骇然,忽然明白为何当初宫尚角说要娶妻时无一人反对。宫尚角意欲试探执刃,只以为此事仅与郑家相关,还当执刃与长老们同属一心,同意选婚是为了让郑南衣进入宫门。
哪里会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让郑南衣进入宫门的只有执刃,宫尚角算计了半天,和执刃斗了半天,结果长老们借用他的选婚,竟谋划着如何启用无量流火。
宫远徵一直都知道长老们最终的目的就是启用无量流火,但他怎么没想到长老们会如此急不可耐。
他怔怔地坐在座位上,整个人都傻了,那些他和宫尚角一起推演过无数次的筹划,此刻全都烟消云散了,只留给他无尽的绝望。
长老们暗杀执刃,嫁祸宫尚角,启用无量流火,继而控制宫门,称霸江湖,这一整个过程环环相扣、风驰电掣,没有给宫远徵和宫尚角留任何喘息的空间。
唯一的变数,恐怕只有宫子羽未能按既定计划完成刺青,继位执刃。
刺青……密文……
此前发生过的种种细节在他的脑海里飞快闪过。
对了!宫子羽没有将可以启用无量流火的密文刺在背上,时辰已过,执刃身上的刺青也已彻底消失。
这或许正是长老们计划中的漏洞所在。
没有密文,无量流火就无法启用,长老们还得另寻其它办法。
一丝微弱的希望从宫远徵的心底攀升上来,将他沉入谷底的心再次照亮。
宫远徵原本低垂的眉眼微微一震,神色间不自觉带起一抹讽刺。
多么可笑,一直以来最好拿捏的傀儡,最不用劳心费心处理的环节,如今竟会成为长老们计划中的变数。
“不知道宫子羽没有完成刺青这事,有没有影响到长老们获取密文?”宫远徵按下心中的激动,佯装忧心。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月长老无比懊恼道,“我试图将执刃背后的密文誊抄在纸上,但还没有抄完,密文就已彻底看不见了。”
宫远徵心中暗喜,但面上仍做出苦恼的表情,“这该如何是好?”
“远徵,还需要你出一趟山谷,”雪长老的目光在宫远徵身上扫量了一圈,郑重其事道,“你骑快马去一趟悬山寨,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药汁可以疏通经络,涂抹在死人身上,可以使局部的皮肤在短时间内充盈真气,如同气血在经脉间流转。这段密文只剩最后几句没有誊抄完,有了那个药汁,就可以令执刃尸身背后的刺青再次显形。”
悬山寨——正是宫尚角让他调查的门派之一。
看来事情还不算太糟。
“长老放心,”宫远徵一口应下,“我一定将那药汁给你们带回来。”
由于此事机密不可声张,长老们没有给宫远徵准备出谷的文书,而是给他备了一匹快马,指引他从宫门的密道离开。
宫门之中,仍是一片祥和。
月公子在屋中救治宫紫商,不许外人进入。他仔细包扎好宫紫商的伤口,一切都处理妥当之后,这才打开房门。
一直在等候着屋外的金繁二话不说直接冲了进去,而云为衫则是客客气气地向月公子道了一声辛苦。
“羽公子没过来吗?”月公子左右张望着。
“羽公子身体欠佳,我劝他回去休息了,留我替他在这里守着,有什么情况等我回去告诉他。”云为衫微微颔首,“月公子,紫商姐姐怎么样了?”
“大小姐身上的烧伤并不严重,我已替她敷上了止血生肌的药膏,这一点不必担心。她如今昏迷不醒,主要还是因为遭到了爆炸的猛烈冲击,我已用我给她针过了穴,她的心脉无恙,只是不知何时会醒来。”
得知宫紫商性命无虞,云为衫略放下心,正想要进屋查看,却被月公子伸手拦了下来。
“想必云姑娘这些时日也已看出金繁对大小姐的情谊,此刻让他们二人单独待一会儿,就不要进去打扰了。”
他伸手的动作有些大,袖口又宽大,云为衫一时没收住脚步,撞了一下他甩起的袖摆。
“当啷”一声,一样东西从月公子的袖子里甩了出来。
“抱歉。”云为衫连忙道歉。
她正准备弯腰帮忙,月公子已抢先一步将东西捡了起来,迅速塞回袖中。
就这一晃眼的工夫,云为衫却愣住了。
月公子的动作太快,她没有看清,但能辨别出那是一只手镯。
手镯的样式十分简单,不像市面上卖的首饰那么精美,虽一晃而过,但能看出成色不足,被阳光照着都不够白。
云为衫曾用偷偷攒下来的铜币去钱庄换过一块银锭,后来她将那银锭熔了,亲手给云雀锻了一只银镯,还费心在手镯表面錾刻了一只云雀。
她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打了一枚戒指,此刻正戴在她的手上,戒指上面也有一只云雀。
“月公子能让我看看那只手镯吗?”云为衫压抑着喉咙的颤抖,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或许是看错了。
“不必看了,”月公子紧紧攥着袖口不放,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手镯上的纹样,与云姑娘戒指上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