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繁趴在宫紫商的床前,小心翼翼抓着她包满纱布的手,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宫门最强的红玉侍卫红了眼睛。
他静静垂头,眼泪滴落在她裹着纱布的手背上。
一直以来,金繁的情绪总是淡淡的。他是宫门的侍卫,服从命令、本分行事,这是他恪守的法纪。
从红玉侍卫降为绿玉侍卫的那天,他没有允许自己悲伤。
但此时此刻,宫紫商躺在面前,双眸紧闭,浑身裹满纱布。
比起悲伤,争相涌上他心头的竟是愤怒与不甘,以及无法压制的惶恐。就好像他前半生被夺走的情绪一朝全被归还了回来。
“其实……我一直对你……”
宫紫商无知无觉、安安静静,不像平时咋咋呼呼的样子,但金繁久久凝望着她,却并不觉得陌生。他时常会站在造械室的窗外,偷偷看宫紫商研制火药和兵器。那个时候,专注又认真的宫紫商,脸上的表情也这样安静。
金繁用额头轻轻抵住宫紫商的手,“我曾对你说,身为宫门玉侍,生死属于宫门,我没有不甘,其实我说了谎……我这条命不属于我自己,所以不能顺从心意回望你的眼睛……我很不甘心。”
他没有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人悄然睁开一只眼睛。宫紫商的另一只眼睛还闭着,只调皮地挑起单只眼皮偷偷看他,脸上的笑意差点压不住。
等金繁抬起头,她又迅速闭上眼睛恢复原状,但睫毛却忍不住颤啊颤啊,坚持不了多久必将暴露。
于是宫紫商索性不装了,闭着眼睛开口:“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金繁意识到宫紫商早已苏醒过来,顾不得吐露心声的羞赧,只是激动的凑上前,“你醒了。”
宫紫商闭着眼睛,仍旧一动不动,“我可没有醒,得再听你说一遍才能醒过来。”
说到后面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随即睁开眼,不再为难金繁。
她撑着身子,做出要从床上爬起来的动作,把金繁吓了一大跳,连忙上手扶她。
“我没事,”宫紫商摇着她那包裹得像个粽子的手,“金繁,你得答应我,别把我醒来这事说出去。”
“为什么?”金繁疑惑道,颇有些担心地抓过宫紫商的手捏了捏,确认她的伤情果真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造械室的爆炸是你故意弄出来的?”
宫紫商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你在防谁?”金繁大为不解。
“不能说,”宫紫商再次躺回床上,“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不必刻意嘱咐,宫紫商知道金繁这个锯嘴葫芦不会将她装昏迷的事情说出去,从小到大,金繁撞见过她太多次的窘迫,也知晓她太多的秘密。
这偌大的宫门,人心诡谲,她却只有在金繁面前可以不必设防。
金繁仔细检查了一番宫紫商的伤势,确认她真的没有受什么重伤后便离开了。他甫一离开,角落里便窜出来一个人,脚步无声,屏气敛息地来到宫紫商窗前。
“看到你姐姐了?”宫紫商笨重地翻了个身,虽然昏迷是假,但爆炸是真,她身上还是留下了一些伤口。她避开要害,挪动身子站起来,看向床边的少年。
云雀点点头,惜字如金道:“多谢。”
“不必言谢,交易而已,”宫紫商满含笑意的脸上显示出一种无情的冷静,“之前我们说好的,你帮我做事,我放你和你姐姐自由。”
“我什么时候能与她相认?”云雀问。
“再过几天,你要有耐心一点,”宫紫商像是用大姐姐的口吻教导云雀,“月公子拿走了你的手镯,我想很快云为衫就会再次找月公子见面。”
云为衫失神地走回羽宫,一路上都在想月公子的话。月公子那句话甚至不算是暗示,几乎是直接将“他认识云雀”告诉了云为衫,但云为衫再想多问什么,月公子却不肯再多说了,只道后山还有事便先行离开了。
云雀还在宫门中吗,她是否还活着,如今怎么样了,是否还平安?
一个个问题接连涌上云为衫的心头。
不知不觉已走到宫子羽的屋门口,云为衫定了定神,收回思绪,这才伸手推开门。
“羽公子?”屋里空无一人,本该在休息的宫子羽不知去了哪里。
此刻,宫子羽正站在宫门地牢的刑房里,站在宫尚角面前。
宫尚角吊在刑架上,被穿肠的毒酒折磨得奄奄一息。
“我以为你还会用红苋菜汁伪造伤口。”宫子羽冷声道。
“让你失望了,烦劳你多跑这一趟,”宫尚角勾勾唇角,抬眼看向他,目光里明明白白写着讽刺,“如若执刃大人还不解气,想要抽我几鞭也随你。”
“我不是执刃,”宫子羽苦笑着反驳,“我来也不是找你兴师问罪的。”
这回换宫尚角疑惑了,“你没有继位执刃?”
“紫商姐姐制造火药时发生了爆炸,此时正昏迷不醒,月公子在极力救治她,”宫子羽颤抖着声音道,“我怎么可能丢下她不管,只顾冷漠地完成刺青,继承执刃之位。”
宫尚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想不明白为何宫紫商会突然在这个时刻被炸伤,又是长老们的阴谋,还是她自己正在筹划着什么?
“我来是想问你——”宫子羽的声音打断了宫尚角的思考,“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和宫远徵在计划着什么事?为什么前些日子你们还在假装反目,你送他入狱还让我帮忙伪造伤势,如今你却被扔进这地牢中,看上去好似受尽了酷刑。”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我要知道真相!”宫子羽忽然激动起来,愤怒地吼出声,“你们所有人都把我蒙在鼓里,让我像一个傻子一样被你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宫尚角平静地看着宫子羽发泄怒火,等他彻底冷静下来后才淡淡道:“你觉得宫远徵为何会入狱,我又为何会入狱?我母亲为何会死,你父亲又为何会死?”
他没有回答宫子羽的问题,只是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是谁想让你当执刃,你成为执刃对谁有好处,能让谁获利?”
宫子羽颓废地垂下头,脚步虚浮地后退了两步,“那姨娘为何要指认你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是她看错了吗?”
宫尚角不语,合上双眼不再理会他。宫子羽没有问到想知道的答案,只得悻悻地离开。
百里之外,良驹快蹄,一路疾驰,宫远徵终于在次日抵达了悬山寨。
他手里拿着长老亲笔的拜帖,顺利敲开了悬山寨的寨门。
悬山寨在江湖中的地位可谓是亦正亦邪,私下既与无锋交好,却又没有被无锋收归或吞并,明面上还能与众多遭无锋迫害的小门派联合在一起讨论如何抗击无锋。
这样一个两边都混得开的门派,连大门都修得十分阔气,门板上钉满了鎏金的铜钉,门柱上雕着飞龙腾蛇等复杂花纹,连匾额都是象牙做的。只是门楣上悬了一排人的头骨,看起来匪气森森,令人望而生畏。
宫远徵跟着引路的人踏入悬山寨,走过一道藤编的索桥,来到寨主议事的帐前。
引路人让宫远徵在此等候,他便拉了条椅子随意地坐下,心中没有丝毫畏惧。
悬山寨的寨主晾了他半日,期间连一口水都没让人给他送过。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三个人,其中一个宫远徵见过,正是宗派盟会上与宫尚角呛声的那位。
“听说宫门那几个老家伙派了宫门里年纪最小的徵公子过来,”走在最前面的人上下打量了宫远徵一眼,轻蔑道,“竟找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讨药,毛都还没长齐呢,就敢来和我谈事。”
宫远徵稳稳地坐在椅子,见人进来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淡淡扫了三人一眼便收回目光。
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激怒了悬山寨的寨主,对方一把揪住宫远徵的领子,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恶狠狠地训斥道:“你太年轻,不懂规矩,竟不知道求人该用什么态度。”
宫远徵满不在乎地掀了他一眼,用手背拂开对方攥着自己前襟的手,又矜高倨傲地在衣褶上掸了掸,“丹参、蒲黄、苏木、鸡血藤,若还想要在死人身上起作用,必不可少的还有岭南独有的惊魂草。”
他云淡风轻地笑笑,“你们所谓的秘方,在我眼中不值一文。”世人都称徵公子年少张狂,可他本人竟比江湖传闻中还要骄横狂妄。
面对明显愣住的三人,宫远徵嚣张地抬起下巴,用垂视的目光看着他们,“江湖上大半的药和毒,我只要知道功效,不出半日便可猜出其配方。”
“我想起来了!”那个曾参见过宗派盟会的人忽然大叫起来,“你是宫远徵,那位江湖神医!”
宫远徵好整以暇地点点头。
前一年他随宫尚角四处游历,行医救人攒足了名头,彼时江湖只知道有位无名游医横空出世,医术惊人,可治百病、疗千伤、解万毒。
江湖之中,到处都是刀光剑影,纵使武功盖世,也难免会得病受伤。因此,医者往往倍受人们尊崇。
悬山寨能立于无锋和宫门之间未遭屠戮,盖因寨主最懂得审时度势,又善左右逢源。此刻,寨主看宫远徵的眼神都变了,态度也谦逊起来,“原来是徵公子,在下方才失礼了。”
宫远徵将衣摆一撩一甩,毫不客气地重新坐了回去,“是挺失礼的,”他似乎一向不懂得如何顺着走下别人递来的台阶,“让客人空坐半日,连杯水都没有。”
寨主连忙吩咐下人看茶。
茶端上来,宫远徵只用眼神扫了那茶盏一眼,没有碰。
空气里弥漫着安静,认出宫远徵的那人小心翼翼道:“宗派盟会那日,在众门派的见证下,徵公子自立了门户,我还以为徵公子既然不归属于宫门,便不会为宫门效力……”
宫远徵淡淡一笑,“毕竟是同族,血脉还在。”
本该是体现温情的一句话,但宫远徵的语气听上去竟像是讥讽。
寨主搓了搓手,仔细打量着宫远徵的脸色,他有些分不清宫远徵这种态度是因被怠慢而不快,还是性格使然。
见他脸上似乎并没有被怠慢的愠色,寨主这才放心下来,试探问:“既然不是为了求药,不知徵公子来悬山寨所为何事?”
“与宫门无关,”宫远徵单手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我想找你谈的,是我们之间的合作。”
“徵公子想谈什么?”
“宫门给你的,我也可以许诺给你,你要不要考虑放弃宫门的合作,转而与我合作?”
从语气到神情,都透露出一股俏皮的稚气,才显出未及冠的少年模样。
“放弃与宫门合作不太可能,”寨主笑了,口气却像是哄孩子,委婉地拒绝道,“徵公子有所不知,悬山寨与宫门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
“有多密切?”
“我的先庶母,姓茗。”
茗?
宫远徵皱眉。这个姓听上去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我的庶姐随她的生母姓。”
脑中灵光骤现,宫远徵忽然想起来了,他第一世调查宫子羽身份时查看过各宫夫人的医案,其中一册医案的封面上记录了雾姬夫人的全名——茗雾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