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渐满,已显出囫囵的圆状。
旧尘山谷的侧山断崖处,云雀腰上系着一根结实的粗藤绳悬吊在山腰,她一手攀着岩缝,脚下蹬着凸石,轻快地移动着。她轻功极佳,身体轻盈灵活,行动也敏捷,在山崖断壁间移动如履平地似的。
“小心,”宫紫商趴在崖边低声提醒,紧张地注意着她的动作,生怕她一不留神摔下去,“对,再往右一点。”
云雀没有搭话,手脚利索地攀爬过山石,循着宫紫商的指示将一根粗长的铜钉凿入岩石之中,将宫紫商扔下来的麻绳紧紧缠绕过几圈,打上死结。
忙完这处,她又转向另一边,宫紫商在上面担心地发出一句句提醒和呼叫,峡谷的风吹过江水,又从她的发间穿过,她沉默着,觉得宫紫商的大呼小叫有些烦。
“我掉不下去,”她微微仰起头,和宫紫商对视一眼,“你快点说下一步。”
宫紫商用绳索送下一段楔形的长木,指导着云雀将它嵌入山体中,将麻绳另一端与之固定,“你检查一下旁边那段横向的构件,和你刚刚插入的那根长木侧面的榫部嵌合在一起时是否严丝合缝?”
“嵌合。”云雀惜字如金,检查完后平淡地吐出两个。
“好了好了,大功告成!”宫紫商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我这就拉你上来。”
话音未落,云雀已经踩着凸起的岩石几步跳了上来,她解开腰上的粗腾绳,另一端捆在旁边最粗壮的一棵树上,“之前就说了,用不着你这根藤绳。”
“我还不是担心你,”宫紫商笑嘻嘻地走过来,讪讪将绑在树上的藤绳解开收进包袱里,“没想到云雀妹妹小小年纪,轻功竟这样厉害,可见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想必不出几年,必将成为江湖的下一任传奇,哎哎哎,你别走啊,等等我……”
当初云雀偷偷潜入宫门,走的便是这处断崖,那时比现在还要危险数倍,不仅要从下绕着蜿蜒小路攀爬,还要注意不要被轮班值守的侍卫抓住。
这次宫紫商的要求,不过是让她帮忙将几根木条和长钉固定在山壁上,侍卫也早已被金繁支开,没什么难的。
云雀抬起头,光秃秃的树枝在夜晚中像一只只向上伸出的干瘪的手,漆黑的影子拦住了月亮,仿佛铸成她的牢笼。
凉风袭来,夜行衣里的薄汗很快就散了。此刻,宫紫商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身后忽高忽低地飘来,拦不住的月光从树枝的缝隙间漏下来,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轻松。
她不知道宫紫商在谋划着什么事情,她也没有兴趣知道。
数月之前,她被宫远徵抓住,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宫尚角发现后却没有杀她,反倒因为宫远徵的缘故帮忙遮掩了她的行踪,没有让宫门其他人知晓她潜入之事。在经过一番拷问后,宫尚角将她交给了宫紫商。
根据宫尚角的交代,宫紫商应该将她关入商宫暗牢,严加看管,然而宫紫商却在宫尚角离开后转头将她放了出来。
“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传闻里没心没肺的宫家大小姐笑着看向她,眼睛里渗出扮猪吃虎的寒光。云雀从那双眼睛里读出,自己没有拒绝的可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帮着宫紫商在宫门内布设各样的机关。虽说是共同协作,但她其实并不懂宫紫商做的是什么,她只是按照对方的要求,将一些难固定的部件放入特定的位置。
宫紫商说,今晚是最后一步,她完成任务后,布设了数月之久的机关将彻底竣工。来日机关运转,宫紫商的大事完成,她就自由了。
自由,是一个听上去很美好的词,从前云为衫也总是说起。
云雀和无锋里的其他刺客不一样。无锋的刺客,有的是家族落难后无处可去的孤女,有的是露宿街头的乞儿,还有的是吃不上饭的穷人,这些人被无锋收留回来,培养成杀伐的刃。
但云雀就出生在无锋里,从记事起就学会了执行任务,那时她明白的世间道理就是:只有干活,才能吃饱。她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因此也不懂云为衫对自由的渴望。
然而在这个朔风微凉的夜晚,她心里莫名萌生出一种渴望。
或许她可以活下去,活着离开宫门,带着云为衫一起,从此天大地大,不必再为别人而活。
“云雀妹妹。”宫紫商小跑着追上来,亲热地挽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宫紫商看上起很高兴,仿佛那吹开江面褶皱的夜风,也吹平了她心头的千沟万壑。
她半眯着眼睛,头微微枕在云雀的肩上,看上去十分放松,甚至带着点惬意,就在云雀心中微松一口一气时,宫紫商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你是不是知道泠夫人为什么会死?”
云雀闻言一颤,放松的身体骤然紧绷,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宫紫商,只见她依旧半闭着眼,惬意地靠在自己肩上,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似的。
“这里没别人,你要不要悄悄告诉我?”宫紫商的声音懒懒的,仿佛在和她商量。但云雀知道,自己没有说“不”的选择。
“是因为我,”她吞咽了一下口水,紧张地攥紧手,“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和你有什么关系?”宫紫商用鼓励的口气引导她继续说下去。
“那日我路过长老院,无意间听到他们的谈话,不料被他们察觉。我为了摆脱追捕便逃进了角宫,宫门的玉侍们追着我进入角宫,将角宫从里到外翻查了一遍,随后没过多久,泠夫人就死了。”
宫紫商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她的说法,像是早已有所预料。
“谁帮你脱得身?”宫紫商放开了云雀的胳膊。云雀转头看过去,夜色里,宫紫商的表情晦暗难明,“是月公子吗。”
不是疑问的语气。
云雀不置可否。
“看在你这么诚实的份上,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宫紫商一拨头发,甩着袖子向前走了几步。她走到云雀前面,然后突然回身,笑着凑近她,“今晚,月公子会与云为衫会面。
接着宫紫商又补充了一句:“背着宫子羽哦。”
树影婆娑,门扉被规律地叩响,三声急促,两声徐缓。
门被从里面拉开,云为衫将月公子请进屋,再谨慎地将门合上,将一切秘密隔绝在门板中。
宫远徵从树上跳下来,刚要离开,就迎面撞到了从外面走进来的宫子羽。
第一世的回忆涌上心头,宫远徵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脚底抹油就准备开溜。
他无比懊恼地唾弃自己多管闲事,只因他偷偷回到宫门,刚一出密道,便看到月公子步履匆匆地不知要赶去哪里。
宫远徵疑心宫门内部突遭什么变故,便一路尾随着月公子进了羽宫,藏身在离屋子最近的那棵树上。
直到看见云为衫打开门,宫远徵陈旧的记忆才缓缓浮出水面——第一世宫尚角与宫子羽正式决裂大打出手,起因正是因为他撞破云为衫的身份,被金繁抓起来五花大绑藏进柜子,宫尚角前来救人,这才与宫子羽打起来。
可是,那样的事情绝不能再度上演。
不仅因为此刻宫尚角被关在地牢,若他真被抓了无人能来救他。更重要的是,如今濒临宫门的存亡之际,长老们蠢蠢欲动,既要趁上元节启动无量流火,又要当众揭露宫尚角的“罪行”,摧毁他的江湖威望。同时,明日前来送婚的各门派亦是虎视眈眈,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绝不能再被抓起来,在这里绊住脚,白白耗费时间。
宫远徵蹑手蹑脚地从树上下来,正打算无声无息地从羽宫溜出去,结果一转身,宫子羽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此时此刻,对上宫子羽那张黑得仿佛要吃人的脸,宫远徵忍不住在心里痛骂了一句这操蛋的命运,每次都将他死死玩弄于股掌之中。
宫远徵在脑中飞快盘算起来,凭他一己之力逃脱的可能性并不大,光是金繁这个红玉侍卫他就打不过,若再加上云为衫和月公子,基本上是挣脱无望。
以宫子羽一根筋的性格,若发现他知晓了云为衫的秘密,也只会视他为眼中钉,毕竟,没有什么东西能抵得上宫子羽对云为衫的一片痴心。
这个结论在前两世中宫远徵已经亲眼验证过了,这一世,他不准备再做无谓的尝试。
在经过一番权衡利弊之后,宫远徵难得主动地向宫子羽露出一个善意微笑,“哈哈,今晚月色还挺美的,你院子里这棵树高,我刚刚站了一下,这就走了,不用送。”
说完,宫远徵就准备溜之大吉。
结果却被宫子羽一把抓住了胳膊,“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出乎宫远徵的意料,宫子羽竟没有就他偷听一事向他发难。
“放手,”宫远徵的耐心有限,一把甩开宫子羽的手,抱臂冷笑道,“宫子羽你说什么疯话,我就在宫门里,哪里都没去。”
“哦?”宫子羽一摊手,“看来宫尚角的死活你真的不在乎,我还以为你是装的。”
宫远徵的脸色瞬间变了,“你对我哥做了什么!”
他转身就要往外冲,却被宫子羽快一步拦下,“诈你的。”
宫子羽的笑声里带着奸计得逞的嘲弄。他再次问了一遍:“你这些天去哪了?”
“关你什么事?”宫远徵没好气道,“你先关心一下月公子大半夜跑来羽宫私会云为衫的事吧,小心自己后院起火。”
向来听到“云为衫”这三个字就坐不住的宫子羽竟没有闹,反而趁宫远徵不备,劈手夺下他一直护在怀里的瓷罐,“这是什么东西?”
是七星派掌门托他给女儿捎的梅酱!
宫远徵前脚刚踏入宫门,后脚就追着月公子跑来了,这罐梅酱还没来得及找地方放下。
“还给我!”宫远徵的脸被气红了。
宫子羽仗着自己人高马大,闪身躲开,将瓷罐挪到自己的另一只手,“我就问你一件事,你告诉我,我就还给你。”
“什么事?”宫远徵瞪他,做出一个凶狠但对宫子羽毫无威慑的表情。
“你只告诉我,”宫子羽看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到底和宫尚角是不是一条心?”
宫远徵神色暗了暗,没有说话。
习习的晚风中,院子里的树枝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宫远徵忽然发现金繁不在这里,此时羽宫的院子里只有宫子羽一个人。
有什么东西变了。
第一世抓他的金繁不知人在何处,本该对他大打出手的宫子羽竟也没有敌意。
这是命运对他的仁慈吗?还是那精巧玄妙的齿轮将在下一个节点紧密地咬合在一起,将他彻底碾为齑粉?
“你想知道什么?”宫远徵的嗓子有些哑。
宫子羽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疲惫中又带着些许气恼,“我想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你,宫尚角,宫紫商,你们每个人都有秘密,是不准备让我参与也不准备让我知道的秘密。”
“你没有必要知道。”
“是与长老们有关吗?”
宫远徵的沉默已然是答案。
“我会查清父亲的死因,”宫子羽将瓷罐还给宫远徵,随后又破天荒地补了一句,“还宫尚角一个清白。”
怀里抱着宫子羽还给他的瓷罐,宫远徵直到离开羽宫时,还依旧陷在阵阵恍惚中。
这一夜,似乎太顺利了,也太平静了。
宫远徵没有着急先去找长老,而是去一趟商宫,他要抓紧将宫门通过姻亲控制小门派的事告诉宫紫商。
宫远徵一早便猜到商宫的爆炸是宫紫商伪造出来的。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是没有威胁的,没有人会刻意关注她的行踪,她可以在暗中自在地做事,也更有机会拿到长老们作恶的证据。
他在商宫等了一会儿宫紫商才从外面回来,两人简单聊完,离开时已然迟了,恐怕长老们已经等候了多时。
在赶去长老院的路上,宫远徵碰巧遇见商宫夫人带着她的儿子在路边的花圃里玩耍。
宫远徵的手里还拿着那罐梅酱,他本想着改日差人给商宫夫人送过去,却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倒省去下人再跑一趟。
定睛看时,才发现商小公子在花圃里的玩耍完全是在搞破坏,不仅肆意跑动时毫不顾忌地踩倒花株,还试图将花株从土里拔起。
他力道不够,不能连根拽出花株,只是从中扯断了花茎,于是他便发了脾气,揪下花瓣,撕碎叶片,然后将它们重重扔在地上。
而商宫夫人只是坐在花圃外的石椅上静静地看着,像是对这种行为早已习以为常。
宫远徵皱了皱眉,走上前捏住商小公子的手腕,对方立刻发出一声尖叫,大声喊疼。
方才还无动于衷坐在一旁的商宫夫人突然冲上来抱住她的儿子,嗔怪道:“徵公子这是干什么?”
商小公子见有人给自己撑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宫远徵讥讽冷笑,“没想到夫人大半夜不睡觉,竟带着儿子毁坏花草,真是好雅兴。”他故意将最后两个字念得很重。
“不劳你来过问,”商宫夫人气势汹汹道,“徵公子竟这般不知礼数,明日我定回明长老,让长老们好好管教你。”
明日谁还有工夫管你这种小事,宫远徵忍不住在心中暗道。
他的目光一转,竟见那商小公子半天挤不出几滴泪,一边擦眼睛,一边斜着眼睛看自己,还挑衅地吐了吐舌头。
难怪宫紫商每次提起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时,都是一言难尽的死灰表情。
宫远徵可不惯着他,凑过去笑眯眯地恐吓道:“你可知道你刚刚揪的那朵花有剧毒,明天你的整只手都会流脓生疮,不出三日就会彻底烂掉。”
这下子,商小公子真情实感的泪水终于如开闸般一泻千里。
宫远徵放声大笑。
商宫夫人怒不可遏,“徵公子怎敢如此欺辱我们母子!”
“惯子如杀子,夫人如此教育孩子,恐怕日后会教出来一个不知感恩的孽障,不仅不成器,还要吸你的血,吃你的肉呢。”宫远徵阴恻恻道。
商宫夫人立即反唇相讥,“你不必以己度人,可怜宫尚角养你这些年,好吃好喝地惯着,却没见将你养得多么讲恩情。”
宫远徵心中骤然一痛,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将手里的瓷罐用力往商宫夫人怀里一塞,“给你的。”
“这是什么东西?”商宫夫人茫然地抱着罐子,警惕地看向宫远徵。
“爱要不要。”宫远徵转身离开,没再多看那母子二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