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从地宫离开已过了十日,这十日里,李同光几乎是一下朝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除了按时送餐的下人外,不叫任何人靠近。
今日已是第十日了,杨盈在主屋内边翻着本《井渠杂技》边在一旁纸上画着什么,偶然会心不在焉地提笔看看书房方向,见那边房门依旧紧闭后,便轻叹一气,重新低下头,继续手边动作。
阿宝从外面拎着一大竹筐东西进来,动静不小,杨盈抬头笑着看她∶“又是冬子送的?”
阿宝将竹筐放在桌上,拍拍手,皱眉道∶“是啊!近来叫我去六道堂的次数越发勤了,害我每次都以为他是有什么打紧的大事,结果都是些琐碎,临走还要硬塞给我这么多累赘,我看他分明是强献殷勤,对夫人你刻意巴结!天天没事找事罢了。”
杨盈放下笔∶“他给的都是什么?”
阿宝将筐子里的东西一个个拿出,一一展示桌上。
“喏,蜜酥局的花糕,十里香的樱桃毕罗,晓色堂的油彩,李记的酥糖……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彩陶和小玩意儿。反正每次不是吃的就是一些无用的杂耍。真是的,连献殷勤也不会投其所好,这些怎么可能入夫人您的眼嘛!”阿宝数着数着,嘴上就开始幽幽抱怨起来。
自杨盈把替自己与六道堂传递消息的任务交给阿宝后,阿宝便与六道堂的道众和缇骑混的十分熟识了。她与冬子最先相识,两人又都是个话唠,每次阿宝到六道堂,都会先去找冬子,没有打紧事,二人便会闲下来唠唠家常。
杨盈看着桌上堆积如小山般的吃食玩具,又瞧了瞧还在扁嘴的阿宝,心下了然一片。
这小子想方设法见人不算,近来又突然开始送东西了,这么明显的暗示,阿宝那小丫头却半点不开窍。
杨盈微微一笑,让她把东西都收了∶“放你屋吧,自己留着还是分给其他下人,由你来定。”
阿宝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夫人你是打算把这些都赏我了?”
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杨盈心头无奈,却知道感情这种事还是得当事人自己去慢慢体会,便点头∶“可以这么说,不止今天如此,以后也是,他再赠你什么东西,你自己留着便好。”
阿宝喜出望外∶“夫人你真好!”
她赶忙收拾好东西,乐癫癫抱着竹筐跑了出去。
英儿靠在一旁看着阿宝离开后,又不明所以地看向杨盈,随后指了指书房方向,又比了几个手语,意思在问已经十日了,真的不进去看看殿下吗?
杨盈长叹一气∶“埋藏了十几年的心结,怎能一下就轻易打开,上次那场真相对他的打击不小,一时半会,他很难原谅自己。”
顿了顿,她绞着手,又有些不确定道∶“不过已经十日了,他还没想通么……”
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李同光猩红着眼看向走进来的杨盈。
“前天我去地宫请那位青鸾姑姑,可结果依旧,她还是不愿意从地宫出来,许是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把地宫当家了。”杨盈轻轻走近,挨着李同光坐下来。
李同光淡淡一笑∶“若不是有对母亲承诺的信念支撑,只怕她早就死了,母亲死后,她本就对这个世界没多少眷恋。”
杨盈搀他起身∶“你已把自己关了十日了,今天也该出去走走了。”她犹豫一瞬∶“我们去公主府吧,她的灵位一直在那里,这么多年,你应该很少去凭悼。”
李同光似有恍惚∶“我这么个不孝子,她会想见我吗?”
“会的。”杨盈语气肯定∶“你忘了青鸾姑姑说过的,长公主从来都没怨过你,也从来没想求过你的原谅,如今她人虽不在了,可她的魂灵却还在天上,能看到你今日终于明了她的一番苦心,愿意舍怨看她,她一定是非常欣慰的,又怎么会怪你?”
李同光惆怅一笑,看看杨盈∶“那我们走吧,多拿些祭品。她卧病在榻时,我未尽到一个儿子该尽的孝道,没有在她身边好好服侍,现在能做的却只有这些……”
“这不是你的错,那时候的你根本不知道真相,换作是我,我也会很难同情那时的她。”杨盈替他擦擦眼角,李同光也似乎从杨盈的话里得到了一丝安慰。
二人出门,驱车直奔公主府。
公主府除了几个看门的,早已无人居住,府中少人打扫,一片荒凉寂静。
二人行在满院堆积的落叶中,心底如眼前景色一般萧条。
“在记忆里,这里一直很冷清,不过那时的感觉是沉闷的冷清,她经常一个人坐在那棵梨树下,看着南方的天空发呆,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就埋在那个方向。”
李同光淡淡说着些陈年往事,杨盈就一路默默听着。
李同光的父亲被处死后,就同其他的死囚一起抛去了南郊的乱葬岗,连个衣冠冢都没有,眺望南方的天空便成了清宁长公主唯一的悼念方式。
“以前我只觉得自己是母亲一时荒唐而又不负责任的意外,但我不曾想,他们其实是真心相爱,而我的父亲,也不像我一直想象中卑劣,他虽是一个伶人,可也有自己的生活信念,到后来为了我的母亲,甚至甘愿赴险,赴死。”
“世俗通常会以一个人的出生和职业来给他们插上高贵或是低贱的旗子,以至于让所有人都忽略了他们内心深处真正的灵魂。这世上没有谁生来高贵,也没有谁生来低贱,就像远舟哥哥和如意姐他们那样,是真正值得为世人所尊敬。”在杨盈抬脸看向李同光的功夫,有一片落叶趁机飘向她的发髻,他替她轻轻拂去,眉眼染笑。
“你说的对,世俗和常规容易蒙蔽人的眼睛,但我们可以自寻清明。”
闲聊间,二人已行至祠堂,清宁长公主的灵位孤零零摆在上面,因常年无人问津,上面已是积了厚厚的一层落灰。
李同光内心顿赶酸楚,二十年前,他隔着这扇门望她,她跪坐在蒲团上,逆着光向他招手微笑,那时他对母亲的意识朦朦胧胧。
二十年后,他进入这扇门拜她,跪在蒲团上的人变成了自己,而那个早已在记忆中远去的身影依旧孤零零的,只是从原来的地上移到了桌上。
我伤心却又感到幸运,原来自己从来不是别人口中没人要的孩儿,原来自己也有被爱过,只是那样的方式他宁愿不要,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决不会再次被她推开。
他擦净母亲的灵位,然后抱着它泣不成声。
他跪了三柱香,杨盈便陪了他三柱香。
等他在抬眼时,天色已稍显昏暗。
李同光抱着那只牌位不撒手∶“杨盈,我想把母亲的灵位迎回府。”
“自然。”杨盈轻抚上他的胳膊∶“要择日子么?”
“不,现在就带回去,不需要什么仪式,也不需要大张旗鼓,就这样捧回去……”
他眼中带笑,语气里含满安心。
杨盈微微一笑∶“好,我们现在就回去。”
今天的晚霞很漂亮,杨盈与李同光蜷在回国公府的马车里,心情一路都很平静。
车停下时,朱殷正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下。
杨盈携李同光下车,朱殷眼眶微红,在一见到李同光后,嘴唇更是控制不住的抖起来。
“殿下,地宫里的那位,死了。”
杨盈与李同光俱是一震。
“怎么好端端的……”
朱殷叹气∶“派下去的宫人在刚刚发现了她的尸体,尸体已被挪出来了,仵作对死因的判断是,常年幽居地下,身体早被寒气侵损了五脏,算是寒疾慢性发病所致的死亡。”
杨盈忍不住哽咽,李同光更是又湿了眼眶。
“对了,她在倒下之前用指甲在地宫的墙上抠出了一行字,具体的内容……还是由殿下和夫人亲自去看吧。”朱殷咬唇垂首。
李同光杨盈对望一眼,没有回府,而是径直重新上了马车,车轮滚滚,载着二人穿过长平街,直向宫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