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的遗体被停放在太湖边上,用一袭白布盖着。
李同光掀开看了一眼,尸身一片惨白,已差不多要和头发呈现一个颜色。
她那张皱皱巴巴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杨盈却觉得,她死的时候应该很安详。
毕竟她已了无牵挂,在生命结束的不久前完成了公主的遗愿。
李同光和杨盈再下到地宫时,朱殷将他们领到了青鸾死时的位置。
这是一个小角落,角落里还散着一些兽皮和乱七八糟的果核,菜叶。看的出她平时生活状况极尽简陋,只能算勉强温饱。
在如此严寒不见天日的环境下,她足足撑了十年,这十年间,她从未同任何人有过有过任何交流,生活习性上已完全算不得是个人。可她还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么多年来,支撑她一直活下来的意志是清宁长公主,是李同光。
一侧的冰壁上确实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划痕,想来写它们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若不仔细看,只会让人以为是随意的剐蹭。
杨盈蹲下身,念出了上面的字∶
意已了,忠已尽,苍冢苍,遥相望。
望字划痕力道明显浅了许多,甚至还少了最后两笔。
已经可以想象她当时留下这行字时,身体是如何痛苦艰难。
杨盈檎泪回头看李同光∶“后两句是什么意思?”
“苍冢是葬着我母亲的陵墓,她知自己身为奴婢,是不能同母亲葬在一起的,便想要个可以看得到苍冢的山头将她入葬,以便能与母亲遥相望,继续陪她。”李同光缓缓闭了闭眼,尽量控制着自己悲伤的情绪。
原来是她临终的心愿,杨盈苦笑了一下。
“也好,她也算得以解脱,在另一个世界去与我母亲团圆了。”李同光声音低缓,倒像是松了口气。
将丧事的事宜交待给朱殷后,二人又重新回到国公府,国公府本不设有祠堂,但因他接回了清宁长公主的灵位,便腾了一间空屋子出来,暂时收拾了一下,将牌位放了进去。
“以后,青鸾姑姑和父亲也会挨着她在这里。”李同光和杨盈各上三炷香后,从房间退出。
二人走在回四方斋的小路上,杨盈看向现在脚步明显轻快的李同光∶“怎么样,经过今日这些,心中可大开解了?”
李同光负手笑∶“是啊,没之前那般自责了,反而觉得是件值得幸运的事。”
“哦?”杨盈笑眯眯看他∶“何故?”
李同光顿足,侧过身看她。
“至亲虽都离我远去,可上天却让我身边又有了你,我在这世上再也不是孤单一人。我很幸运。”
他说话时,眼中含满温存,好像站在自己面前的已不再是平日里那个人人畏惧,杀伐果断的国公大人,他眉间有了阳春白雪,倒更像诗文中一些个软语含情的文善书生。
杨盈清晰觉得,眼前之人有些变了,他变得更成熟,更牢固,更有人情味,也更值得她托付……
果然啊,她一开始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是这样吗?”她打量着他轻笑。
“你不信?”李同光挑眉,忽然又勾了唇。
“我信。”杨盈见他表情,怕他又突然发疯,忙拍了拍他的头,一副哄小孩子的语气。
李同光却顺势揽过她的腰,杨盈微微挣扎∶“你快松开我,还在外面呢……”
“想什么呢?”李同光笑得一脸无奈∶“只是想抱抱你,不行吗?”
杨盈这才不再挣扎,任由他轻揽着。
他将头埋在她颈间,闭着眼,一副眷恋。
“杨盈,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突然在她耳边这样说,杨盈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松开他的手,李同光直回身。
她看着他,脸颊微烫∶“你……你认真的?”
“我们做夫妻差不多要满一年了,按道理该有子嗣了,可我们却……”李同光垂了眸。
杨盈明白,像他们这般早已成婚却还未同房过的夫妻简直算得上有些奇葩。
这样的问题她有想过,只是她没想到会是李同光先说出来。
于是心中不免又有了其他疑惑。
“怎么突然就说这些,你这几天上朝,可是那帮朝臣同你说了什么?”
杨盈的确很聪明,李同光的心事在她这里,从来没有一次不被看穿过。
他温吞了语气∶“确实是有朝臣在关心我们的子嗣问题了……”
“起初还能勉强压下来,不过最近因为灵姜公主在秋狩上闹了那么一场的原故,很多朝中大员似被有所提醒,已经在旁敲侧击的想要往府上塞人了,而无嗣便是他们最大的由头。”
杨盈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他们真正反应过来的并不是你无嗣的问题,而是将来我若真有孕,他们会视这个孩子为你们大安皇室的威胁。”
李同光自然能想到,如今安朝皇室血脉衰微,安帝又如此年幼,并不能立马开枝散叶,而现在唯一还与皇室沾亲的,就只有他这一脉了,虽然他身体里流着一半梧人的血,可面对如今如此衰微的皇室,他只能是当下唯一希望。
本就带些勉强了,他的妻子又是梧人的公主,二者结合下的血液,难免不会浇灌出一个反噬国之根基的外族之子。
未来外戚干政夺权的祸事不说会不会百分之一百的实现,但起码是个隐患。
安梧看似结盟,一同对抗了北磐的侵袭,可那不过是为解一时之急,人心之间相交,尚且都会反复横跳一直在变,更遑论国交。
人与人,国与国,都是一样的,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这又一时让他有些懊恼,他与杨盈在一起到最后的结局可会一直相安?
“所以,你是认真的吗?”杨盈又问他一遍。
不止是他想要为人父的决心,更重要的,是如何面对两国未来,以及他们未来的决心。
李同光很快抬了头,轻笑∶“就只是这个原因吗?”他突然握过杨盈的手。
“现在大权在握的人是我,与梧国递交婚书,昭示天下人娶你的也是我,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杨盈,只要我还在,不管是你我,还是安梧,任何一方都不会出现问题。”
他眼锋一转,收回手∶“至于朝中那些人,我理解他们的忧虑,可和你比起来,我更了解你,我深知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所以我信你,信我们的未来。”
“傻子,这么认真做什么?”杨盈笑起来∶“我说的那些也不一定就是事实,何况就算大臣们这般想,可就像你说的,彼此了解的只有我们,他人的顾虑只属于他人,就算安梧日后会再起冲突,可那也是我们百年之后的事了。天下大势,分久闭合,合久必分,岂是靠一人之力就随意颠覆的。”
“我们料不定以后的事,那就做好现在的事,起码后人翻开史书,我们不是糟践国运的那一个。”
杨盈笑得很好看,她惯会懂怎么安慰他。
李同光牵上她的手,隔了楼阁看远山。
“说好了,就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了。”
他声音很轻,有些像自言自语,杨盈却听得清楚,她疑惑地看了看他,低下头不自觉浅笑。
这个傻子……
关于要一个孩子的事情,之后二人都很默契的没再提及,按照安国如今的形势,不管是朝内还是朝外,一切都尚不安定。
那次谈话虽只是互相安慰着轻轻带过,但他们其实内心比谁都明白,此刻还不是计较子嗣问题的时候。朝堂内外极度不稳,为防止朝中真的有人因此生事,保险起见,还是先按部就班地这么过吧。
当然,他们会绵延子嗣,会相伴白头,会细数梁上燕,天上星,会灯火阑珊,温度岁月……
但这些都只能留给不久的以后。
因为正如他们所预想的,安国一切都在百废待兴,期间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已让他们应接不暇,尤其是近来全国上下的科举事宜,李同光终日不是歇在宫中就是埋在书房,进进出出还要会见朝臣。现在能腾出时间与杨盈一起聊天吃茶几乎已近难得。
忙忙碌碌一个月,终于挨到科考结束,结果李同光和一众朝臣还没缓过几天,却又迎来当头一棒。
——都城准备放榜了,而那些考生们的成绩却是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