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李同光捏着魏延呈上的一纸名单大发雷霆。
“我大安重新恢复科考后就有三万七千人赴都考试,为何这纸上列出来有实际排名的只有三百人不到?”
清吏司主事卫宗林俯身道∶“我们最后审核众考生的文章时确实也惊了一跳,赴考的虽有三万余人,可多是来求热闹跟风碰运气的文盲,里面光不识字的就占了约一万人,剩下的两万多人里要么是不通文墨,要么是胸无点墨,诗词不雅,策论更是歪理邪说,能将将就就把一句话说通的就那么些人,而有想法通政论的就更少了,就这三百人还是微臣和整个礼部大人们一起勉强凑出来的。”
李同光扶了额∶“我大安子民千万,有才可堪大任之人竟如此之少么。”
李同光话毕,眼神瞟向阶下面如土色的魏延。
科举事宜由他全权提出和负责,如今耗费心力这么久,却是得到一个这样的结果,不论如何说,他都得给自己和朝堂一个交待。
魏延自知难逃罪责,硬着头皮向前道∶“其实这样的结果也属正常。”
“正常?”李同光抬眼,嘴角是不屑的冷哼。
魏延继续道∶“是,毕竟之前大安总在接连不断地开疆拓土,边关战士也需经常补给,常年下来,男丁就一茬茬少了,再加上先帝在时罢举多年,文人入仕的少了,其他读书人见日后求仕无望,也便不常在词赋和文章上下功夫,世道多了艰难,寻常百姓家尚且连温饱都难以解决,又遑论去读书明理。”
李同光低眉,毕竟朝堂之上,魏延的话已尽量含蓄,但在殿上的所有人都不难听出他里面对先帝的不满之意。
魏延一番话与其是在解释,倒不如说是在推责,而这个背锅的人是天下人谁都不敢去冒犯的先帝。
李同光识破了他话中明显的心思,不由一笑∶“如此说来,倒是先皇的不是了。”
魏延一怔,急忙跪伏在地∶“殿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魏相既然将缘由如此了然于胸,又为何不提前想到,折腾这么一大圈,莫不是想让天下人看孤的笑话?”李同光眸色渐冷,眼珠不动声色地斜向殿前之人。
“岂敢,岂敢啊!”魏延慌乱直身∶“此事在臣提出之前确实还未想到,臣为安排好科考一事也是夜以继日,殚精竭虑啊,如今这番结局也非臣愿,事实如此,臣不求殿下开恩恕罪,只求殿下能以大局为重,事先想办法解决眼前紧急。”
“呵。”李同光冷笑一声∶“举国昏官污吏无数,地方重位空悬,而一国上下竟就只得出了这么些德不配位的蠢才,你告诉孤,孤要想什么办法,才能凭空变出那么多德才兼备的清仕。难不成……”他眼睛微微眯起∶“……让孤去向别国请些外臣来用么?”
最后一句话一出,魏延瞳孔骤缩,额上汗珠已是涔涔而下。
他咽下一口唾沫,极力压制住心中翻腾上来汹涌。
二人间情绪微妙,朝堂之上立时鸦雀无声,整个大殿上透露着一股诡异的静谧。
初月率先打破寂静∶“臣有一策!”
李同光看向她∶“讲。”
“科举的成绩总体并不理想,但并不代表我大安就真的少有良才,若我们拓宽生源,再试一场,不见得有佳绩者仍是这聊聊几人。”
殿上众臣诸般疑惑,此次考试本就是恩科,凡成年者,不问生平,不问出生,来都赴考者皆等同视之,已经是十足的宽泛了,还要再如何拓宽?
李同光微有讶异,但却还是很平静地问初月∶“你指哪一方面?”
“性别。”初月直视着他说道。
满殿大臣们瞬间不淡定了,一脸看疯子般的眼神去看初月。
初月不疾不徐∶“自开国以来,我朝同外邦一样,都以男子为尊,登科及第,运筹帷幄都是男子才有的体面,而女儿家却要常年屈居于内宅,女工刺绣,相夫教子,终其一生都在做着这些无聊的事。她们并非不擅词章,不擅朝政,只是世人要她们如此,她们便只得无奈受之。我朝大族显赫之家,并不乏才思敏捷之贵女,便是小门小户出生也有敏锐果断者,臣以为,女子本不输儿郎,女子入仕一样能成就大安未来。”
“荒唐!”李同光还未说话,殿上的诸位老臣已勃然大怒。
“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子入仕的先例!男子出将入仕,女子把持后宅,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只有男女各司其职,这世道才能算安稳!若男女都要入仕,家中老人谁来照料?幼子幼女谁来哺育?家宅田地谁来开垦?”
初月反驳∶“人各有志,出将入仕各凭本事,也不是谁都当得。我只说拓宽生源性别,才识高者可入仕,又没说要天下女子都入仕。再者,你们说女子入仕没有先例,那本王站在这里是什么,我这个沙西王女上任这么久以来,军政戍务,战功决策,诸位看在眼里这么久,可觉着我哪一样比你们差了?”
殿上一时哑声。
“便是不说我,云麾将军府云夫人,她是自小在后宅长大的,前不久当她临危受命,披甲提枪率领云骑死守松月关时,诸位可还觉得她只是一介手无缚鸡的寻常妇人?”
“女子习武不算稀奇,沙西王殿下虽身处朝堂,可应该知道您的身份得益于家事和战功,非寻常女子可比。天下间如您和云夫人般的巾帼有几人?女流之辈,大多数还是上不得台面的。”刘令捻着胡须摇头∶“就比方之前解散的朱衣卫,那不就是一群女人么?还不是说散就散,成的了什么事。”
初月怒道∶“她们都是自小从各处搜刮来替朝廷卖命的奴隶,如何与正经科考入仕相提并论?若非当初朝廷无义在先,她们又如何对整个国家失望?”
“我是女子,我比在场的诸位更懂女子。在我这一路对安国各式各样的女子接触以来,我发现,女子之心境要比男子更坚韧,她们的聪慧绝不仅仅只有蕙质兰心,很多书香世家的女子文采斐然不说,策论经注更是一绝……”初月长吸一口气∶“反正,国中已近无人可用,难道你们宁愿让那些职位空悬蒙尘,也不愿抱着最后试一试的心态去挽救一时的安国么?”
战后的安国人才颓败,再不想办法,照此以往,国势必将倾颓。
众臣一时陷入到底是冲破礼教还是看王朝覆没的两难境地。
不说女子究竟有无仕途之才,单是将女子选入科考范畴,于国于世就是一个惊天丑闻,传出去只怕叫人笑掉大牙路,求贤不得,竟然要女子来守国门了。
一想到泱泱中原第一大国以后要沦为整个世道的笑柄,百官都是捶胸顿足。可国中又确实少人能用,传去也是一样遭人耻笑。
想到此,有几位年岁较轻的官员咬牙支持了初月的决策。
可这一支持,立马又迎来了其他旧臣的反驳。
事到如今,看着阶下乱哄哄一片,李同光脑中反倒有了些清明。
他示意范中秋喝止了嘈杂,然后随意敷衍了众臣几句,便将科考结果一事轻轻带过。
“孤乏了,此事再议,诸位回去后可在奏折上各抒己见,将对策在三日之内呈上,三日后,孤会宣布应对此事的最终裁撤。”李同光扫一眼大殿,目光略在初月身上停了停,初月察他视线,内心有些心照不宣。
“若无他事要奏,今日朝会便到此为止吧。”李同光甩袖负手,径直走出朝阳殿。
身后众臣抱礼恭送,在看到李同光彻底从视野中消失后,才又唉声叹气地抱怨作一团。
初月在一众吵闹中淡定而立,刚刚李同光看向自己的眼神在脑中一闪而过,她唇角微漾,心知有戏。
李同光和初月是一前一后回到国公府的。
刚巧杨盈也才从外面回来,李同光见她手里抱着一叠染过墨迹的宣纸,就知她又去见了那位沈逸白。
“解旱工程可有进展了?”李同光将她拦在门外问。
杨盈是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这个沈逸白诚不欺我,他不仅给我提供了思路,还帮我画了蓄水的图纸,喏。”杨盈将怀中的宣纸展开,墨迹干净,勾线均匀,绘着的是一条地下的水渠,以及水渠上纵错排布的一口口竖井。
见李同光神色迷离,杨盈为他解释∶“这个简称井渠,将水汇于地下水渠,在地表凿井,一年四季蛮荒的百姓都不会缺水喝。”
初月走过来,看过图纸后疑惑∶“可这水渠中的水又要从哪来?”
李同光同样笑问∶“总不至于是要等老天爷下雨吧?”
“怎么会?”杨盈抬头∶“祁国靠近暮凉的境内有雪山,若是能将暗渠延伸至雪山山脚,春夏之时,便会有融雪顺渠而下游至暮凉,介时将水蓄好储存,供百姓一年生计绰绰有余。”
“哼。”李同光冷哼∶“想法是很好,可惜光要引一条渠跨境就是天方夜谭。”
“是啊……”杨盈垂了头∶“这也是我目前最发愁的地方,除非我们愿意与祁国结盟,否则这项工程祁帝是不会答应我们跨境的。”
初月一手搭了杨盈的肩∶“比起这个,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什么?只有三百人!还是勉强凑出?”
杨盈听完科考结果后,惊得手中茶盏差点落地。
“不过是四年没再开考,大家的学识便大打了一番折扣,果然,战事害人。”杨盈放下盏后,轻轻低喃。
“可该如何是好?总不见得就真将这么些不入流之辈下放民间,去做各地百姓的父母官啊,那和把安国百姓们重新推到水深火热里有何区别。”杨盈焦急。
“所以我今日在朝上提出,重考一次,将范围扩大至女子也可以考试。”初月看着杨盈,似乎在她的表情上探寻着什么。
杨盈微微一愣,倏尔一笑∶“是个办法唉,只是……”她蹙了蹙眉∶“这件事真的会有人支持吗?”
“你也觉得可行?”李同光注视杨盈,不是质疑,而是询问。
杨盈敛神∶“其实我最开始也想过女子为何不能入仕的问题,不管我是在梧国还是来了安国,身边最不乏见的就是各士族人家的女子,包括我长姐,包括后宫中的嫔妃,她们一个个明明都那么惊才绝艳,才色无双,可她们都将自己的才华与聪明用在后宅中的互相对付上。她们其实不是不喜庙堂,而是自知无望,若是她们有像男子一般的机会,有像男子一般的自由,她们可还会乐意在一个禁锢着自己的高墙内争风吃醋,攀比好斗?”
初月撑着头默默道∶“可他们都说女子大都眼界窄,心眼小,撑不起为官者的风骨。”
“世人大都认为女子眼界狭小,胸无城府,那是因为女子自古以来都被加了许多束缚,她们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不就看到的和听到的少,可不就眼界狭窄了么?你看我……”杨盈起身转了一圈。
“我在梧宫只是一个小公主的时候,我也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成天都有人在对我说女子应该怎样怎样,但当我某一天真正离开宫城,见过这外面的天地广阔,我才发现原来的我是多么卑微,多么可笑。”
“初月,我不信这世间会有哪个女子在有了一定的权利和自由后还会想回到原来的生活。”
李同光轻叩着茶杯点头,他又问一句∶“所以,是可行了?”这一句有了肯定的语气。
杨盈和初月对视一眼,然后朝李同光点头∶“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