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直在开。
这么说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不分昼夜地运行着的火车,似乎已经成为了像日升月落一般司空见惯,以至于令人轻易无法察觉的恒常性事物。
对于具体到个体的每个人来说,只有在乘坐火车时,火车的存在才得以彰显,换言之,火车才被清楚地认识、观察到。
这也就是说,一旦人不在乘坐火车的过程之中,就无法确定火车这种东西是否存在。他有可能只是在你使用的时候突然出现,又在你下车之后悄然消失。
但要这样说的话,那世界就有可能是一个间断出现与消失的不稳定体,一切不能于现在被观察到的事物的存在都是不可确定的。这好像又有一点怀疑论与阴谋论的味道。
“观察理论真是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我思故我在,物不思故物不在,我不思物物到底在不在…科学和哲学,果然都不是我这种人可以思考明白的问题…”
眼前这个思绪乱作一团的男人,名叫林正大。而他,正身处在他自己烦恼的根源之中,也就是一节再普通不过的火车车厢。
林正大长着一张瘦削且苍白的脸,而突出的颧骨和小而无神的眼睛,则似乎透露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淡淡的黑眼圈,似乎可以证明他经常熬夜。
又乱又长的卷发,冒出青须的面庞,并不精致的着装,虽然可以看出年纪不大,但任谁看了都觉得这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青年人。
林正大的眼睛是墨绿色的。
与其说是墨绿色,不如说深绿色更为贴切。墨绿色似乎是一种更为高雅的说法,可能是水墨画的荷叶以及祖母绿给人在潜意识中留下了墨绿色是高贵典雅的暗示。林正大的双眼,乍一看好像是黑色,但若是对着阳光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其墨绿色的本质。
林正大身处的这趟火车,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开向何方。因为他当时买票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目的地。
既然是没有目的地的旅行,过程想必才是最重要的一环。基于这个逻辑,林正大买的是一张普通的火车票,而不是高铁票。不过与想象稍有偏差的是:他忘记了自己晕车。准确的来说,是晕所有晃动的交通工具。
虽说不至于太严重,但晕车还是给这趟旅途带来了不好的影响。
车厢里人很多,可能是赶上了旅游旺季,人们七嘴八舌地交谈着,可能是工作之余的旅行让他们心情舒畅。聒噪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令人心生厌恶。本来是想出来散心,结果却挑错了时候,林正大只好戴着耳机,听着复古的音乐,望着窗外的景色。
窗外一片白茫茫,雪花漫无目的地飘着,既不直直降落,也不任由大风驱使,而是仿佛在左瞧瞧,又看看。这从天上到地下的距离,雪花好像舍不得走完,总是走走停停,就像是可以在空中驻足一般,留恋着这片天空。但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落向了已经白茫茫的地面、山头,为它们再添一层可有可无的白色。
林正大突然觉得,自己和雪花有几分相似之处。静静地来、悄悄地去,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留意。
看了几分钟窗外,林正大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可能是看雪花飘落看得太过仔细的缘由,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向车厢连接处走去。
车厢连接处已经有两个人在吸烟了,林正大来到此处的目的也正是如此。这两个男人都是一副乡镇居民的打扮,都是大概五十岁光景,一边口吐香烟,一边对时事大声地发表着自己的高谈阔论。
林正大突然为他们两个感到一丝悲哀,换做十年前的他,一定会毫不掩饰地表达对他们的鄙夷之情。认为这类人没读过书,既不了解社会的实际情况,也不了解书本上的知识,一知半解,不求甚解,却还有信心和勇气发表自己的拙劣意见。但现在,林正大似乎看的更远了些,大家都是社会的底层居民,不管你如何呐喊,认为这个对那个不对,都毫无用处,什么都改变不了,这是不是人的无能的体现呢?自己似乎是比他们多读了一些书,也收到过更良好的教育,可是自己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同样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话,那还不如没有掌握这些知识,没有接触那些真相,是不是就能像眼前这两个人一样,只用最简单的方式思考,做出最简单的判断,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呢?
林正大点燃了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大口后,几乎要站立不住,要向后倒去了。晕火车带来的头痛不仅没有丝毫的好转,反而更加强烈。
其实林正大是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他一直晕车,之前也有在坐火车时吸烟,同样也是头晕脑胀,但是这次还是忍不住这样做了,烟这种东西,每次吸得头痛之后都会想着:以后再也不抽了,让脑子清清爽爽的不好吗?伴随着这样的思绪,林正大又浅浅地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
明明在车厢连接处的墙壁上有设置烟灰缸,那两个刚刚慷慨陈词,气宇轩昂的男人却还是把抽完的香烟扔在了地上,并用脚碾了碾,然后自顾自地走开了。
林正大看不惯这种行为,但也不会出声制止,更不会默默帮他们把烟头扔进烟灰缸。他站到了之前那两个男人所站的地方,对面席地而坐着一个老大爷,看样子得有六十岁了。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衣服很破、很脏,上面还有被迸溅到的油漆,看样子是个农民工。皮肤黝黑的老大爷左手拿着手机,似乎是在观看二人转,右手拿着一根红色香肠,地上摆着一小瓶不知名的廉价白酒,老大爷一口香肠,一口白酒,看着手机中的世界,时不时地小声发笑,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眼神中流露着浑浊的光。
老大爷应该是没有买到硬座的火车票,所以才会在车厢连接处席地而坐,这旅途过程中片刻的闲暇和幸福,对于老大爷来说,应该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好时光吧。大家其实都一样,只有在短暂离开自己所处的环境的时候,才能做回自己,准确的来说,不是做回自己,而只是单纯的和平时的自己拉开距离,把想脱离束缚,恣意潇洒的自己从平时自己伪装的沉重外壳中剥离出来罢了。
人是不是只有不再是自己了才会感到放松和快乐呢?像老大爷那样,六十岁还在为生计忙碌奔波,做着年轻人都嫌苦喊累的繁重工作,正像这永不停止,埋头前进的火车一样,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和方向,只是一直前进罢了,不可以停下,甚至不可以减速,因为已经没有余力在彻底停下来后再次加速。
被繁忙的工作占满生活的人,每一刻都很充实,也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去思考什么,一个人如果要时刻为生计而奔波的话,他一定不会再去思考生存的意义了,因为生存对于他来说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只是生存本身,只是为了生存而生存。不要停下!不要停下!
林正大突然觉得自己被归入了白桦派,高高在上地评论,探讨他人的人生,披着理想主义的外衣,对社会发放救济与爱,结果却是空中楼阁,宛如出手阔绰的富商,为即将饿死的乞丐填写了一张天价的支票,然后也不管这位乞丐还能不能站得起来,就转身离去,然后就逢人便炫耀请功:那笔钱对我来说也不是随便可以给出的金额呢,但我希望那位可怜的人得到了这笔钱后可以重新开始美好的生活。乞丐认识什么是支票吗?我不知道,他临死之前会将支票视若珍宝地攥在手里,还是把它塞进嘴里咀嚼,来对抗袭来的饥饿呢。
自己的同情廉价至极,且毫无用处。就连改变自己都难如登天,更别提改变他人了。自己去日本读了三年书,研究生好歹算是毕业了,可是博士却连续折戟三年,未能上岸。其实放低标准的话,博士文凭还是可以得到的,但林正大怀揣着莫名其妙的自尊,说什么也不愿意再降低标准,必须要考上那所学校,他的老师曾经读过的学校。
正因为林正大一定要考到梦想的学校,又因为他努力不足或者是时运不济,白白浪费了三年时间,最后还是选择放弃,从日本回到了中国。
如果有和他的老师一样的博士文凭的话,就能去到他的母校,颐江外国语大学担任讲师,这所大学是全省最好的外国语院校,但林正大并未考上符合要求的博士,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另一所王牌专业并不是语言类的综合性大学,颐江工业大学。
而今年是林正大回国工作的第二个年头,由于种种原因,他对教师的岗位早已不像在大学时那样向往了,工业大学的学生们也只把他的日语课当成赚取学分的工具,大家能来上课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尊重,而林正大也因此得到清闲,甚至不用备课,他有时觉得,可能讲台上突然换个老师,下面那群只会盯着手机屏幕看的学生们,都不会有一人察觉。
林正大又吸了一口烟,将头微微抬起,随后缓缓吐出烟雾,从远处看,仿佛是被烟雾裹挟着的罪犯,在忏悔着自己的罪。
回到座位没多久,火车停了下来,接着许多人开始准备下车,按照林正大的想法,这应该是一个大站,要不然就是著名旅游景区,可是一路上广播播报的地名他却鲜有了解,只知道火车大概在朝北行驶。
林正大好像已经坐了一整天的火车了。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沉沉地闭上眼睛,上车下车的乘客的嘈杂声像水一般流进林正大的耳朵里,但却丝毫不影响他快速睡去。
林正大像是落入了水中,但奇怪的是,他能在水里自由呼吸,但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眼前好像有一层厚厚的迷雾,他只觉得自己下降得越来却快,一个不留神,他看见在自己的上方,还有一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似乎是那个人不动了,林正大用仅存的理智思考、观察:那个人好像是自己。而自从看到另一个自己后,林正大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而听觉和视觉似乎也慢慢的消失了。
还是在下落,林正大仿佛被一团混沌包围,没有颜色,没有味道,没有声音,他好像,成为了混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