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敲着栏杆给我讲往事,走在桥上,像这样。——穆荣执了树枝轻轻敲着铁质的栏杆,薄薄一层铁皮震颤着发声。他脚步轻盈,颈部稍稍地扭过来,脸朝向我,就这么看着。“像这样。但她并没有讲很多。”穆荣停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保持着略嫌别扭的姿势。我站在一旁,看着,有些许的出神。
路灯的光打下来,微黄;盈空霓虹透出赭色,铁皮栏杆上斑斑铁锈点缀得相得益彰。约二十尺的地方站着一动不动的穆荣,与城市的剪影同化,想必在他眼中我也不过是墨色一刃。偶尔有车驰过,才能借光看清彼此。
也许是我自己的神经质,我觉得他甚至能听清楚我默默吞咽唾液的声音,觉得我的想法与心绪都无所逃遁。我觉得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读心,他们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是他们都不说。他们只是看着,笑着,每一个眼神都危机四伏。更让我痛苦的是,他们能读到的一切都只由我自己亲手奉上。
“她从来不讲我知道的事。”穆荣敲着栏杆往回走,越来越接近,这让我很不安。
“我也权当故事,过过耳便罢了。”穆荣的语气很轻松。他踏着自己模糊一团的影子站在路灯下,离我尚有几步远,站在暗处的我却觉得比起他来,我更加无从遁形。
“然后呢……?”我的声音很难听,我已经尽量放轻。
树枝扎到水面上的瞬间有轻微的声响,把我的声音盖过了,让我有些庆幸,但是因此我的询问也传不到穆荣耳中。他微微踮脚似乎是去看树枝落到了哪里,波纹却早已愈合,所以他才会叹气,因为他看不见他所投放的落往何方。一下子就没有了,所以他才会叹息。
他并没有想这么多,是我,一切都是我。
我不得不再次问道:“然后呢?”
然后刚好有车裹挟着风与引擎声掠过,而穆荣只顾望着一片波光。——那便这样吧,我没有什么需要问的,我只是听着:这里的故事旁观者向来无从涉足。是我不该开口。
“都是很小的事儿,但是她很在意。”是的,是的,那些小事,我怀念过很久——也只不过是钱包夹层中的糖纸,薄薄一张,叠着倒也放了许多。远处的穆荣身量纤细,蕴着常年舞蹈练出的柔韧力度,藏而不泻,满而不实。想起她信中写过觉得穆荣也许比她更适合作为女性存在,不觉莞尔。
穆荣突然转头盯着我,我不免吓了一跳,尽可能用目光表达自己的询问。我知道一旦我开口便又会有什么事发生,盖过我的声音,没人能听见。或者车驰过,或者什么东西落水——穆荣站得又离水那么近……
我知道我的思绪又开始不受控制,无数次告诫自己这样的敏感简直荒唐,然而本能地还是认为先前的征兆便是警告我不能擅自发声——穆荣,他站的离水那样近。
对峙半日,我依旧是率先敛了神色。对视很让人尴尬,我连自己的思绪也要小心,然而思考哪些该想哪些不该想的过程是不是亦为人所知呢。唯有不再思考,什么也不要想,彻底地。
穆荣放低了声音,将嗓音压得柔柔的,轻声问我:“你也是吗?”
我也是吗?某天我在学校的收发室偷到了她写的信,然后一发不可收。甚至追到了她所生活的城市,联络到了她的故人,我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些小事上,但它们都与我无关。
很普通的一封信,日常的生活,以及牢骚,但是窥视的感觉让我血脉偾张。我希望是这样的,我希望有一种生活,能够让我介入,让我不要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无法融入自己的生活以至于不得不窥探他人的生活,是这样的。
一次窃信让我尝到了甜头,我第一次这样近地接触到另一个人的世界——或说是两人,写信者及收信者。我想接触更多的人,毫无风险地。不必担心我的言行是否会惹怒他们,不必思考如何认识他们,不必斟酌如何开始一场谈话以及结束一场谈话。
不必担心被抛弃。
我不知道是否有别的人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偶尔我会没来由地觉得我身在人群外,他们从我身边擦过,却与我无关。记得某次的家庭聚会餐桌上,这样的感觉无由来地攫住了我,让尚且年幼无知的我痛哭出声——这怎么可能呢?斛光交错,话语不断地越过我奔向另一个人,就好像我不在那里一样,这怎么可能呢?
下意识地,我哭了出来。这很丢人,但是他们很迅速地拢了过来,我重新又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们不断地猜测一个理由,我是他们中间的了,我又能听懂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了。
后来我明白,我并不需要明白他们的每一句话,我只需要坐在那里,告诉他们我很好——他们会很关心这些,当然,他们是我的家人。至于他们的生活,我只需要旁观。在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在平常感受不到,但是一旦他们聚到一起,这一点就很是明显了——我不能挡在他们中间,我也挡不住。
但是窃信不一样,他们的信息被我截断,这本就是一种介入,并且他们不可抗拒。我将自己强行塞入了两个人的专有通信中,他们却不知道我是谁;只要我愿意就可以不断地终止他们的链接,那两个无辜的受害者却无法摆脱。
这样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变态,但是我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让我控制住那样做的欲望。我不断地从收发室拿到不属于我的信件,如饥似渴地阅读,然后去拿更多。
我是怎样认识她的?
那封信,收件人上写的我的名字。那一瞬间的美好错觉也许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但信并不是给我的,而是给她的。
它已经在那里静静躺了很久,我却并不觉得它跟其他落了尘的信件一样是被抛弃的。
我觉得它是在等我发现——这封信本身就是写给我的。这种类似自我催眠的错觉很可笑,我知道,但我回避不了。如果真的是写给我的呢?可能某个地方,有某个人,一不小心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然后寄出一封信,像《玛丽与马克思》里一样。
人活到我这个年纪,已不会再对童话抱幻想,但是总是渴望着那么一两次奇遇,在可以预料的明天之中遇到一点点偶然。
但这我所期望的一切都并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