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紧要的问候和置身事外的叙述,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像是在穆荣面前的“文安”,平衡着自己的小心翼翼,隐藏着早该被埋葬的狂妄。
保持这样,你应该是这样。
他们会喜欢你这样。
我让手指蜷紧,刻意忽略因此在短信中加入的错字,让自己显得紧张。我有些怀疑这是否真的是我心中所感——我的指尖怎么会渗出薄汗,如果我真的没有那么紧张?我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分不清真实与造作之间的区别了。但也无妨,我之外的其他人也不会看出来——我这么安慰着自己。
但是如果,他看出来了,我故意犯下的那些可笑错误,如果他明白……我伪装出来的怯懦,精心捏造的借口……
他为什么不说出来。
一丝苦涩在我口中蔓延开来,一种没有来由的想象不由分说地侵占了我的脑海——通过电波连接着自己的这个人正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嗤笑,鄙夷我拙劣的演技,并以此为乐,就像是在马戏团看着按照预定彩排动作却自以为聪明的猴子。
“我放弃了。”
我告诉他,然后关掉了手机。
询问已经结束,过多的,不必要的联系是应该早日切断的。
我所碰触的屏幕早已暗了下去,我的指尖却仍旧颤抖着,像是走火入魔的戏剧演员,在舞台之下依旧用他人的方式生活。
穆荣,王薇,李渝渊。
以及之前拒绝过或接受过我的要求的那些人。
想到他们眼中我可能早已沦为一个笑话,那日在车上的欲呕感再一次充盈了我的胸腔,我不敢张开嘴,害怕体内被自己厌恶的灵魂顺着干呕脱离身体。
这种病态的,神经质的担忧。
我侧过身子,让自觉听力较好的那只耳朵挨着枕头,另一只暴露在空气中,让无意义的声音将其充盈,阻拦在脑海之外。
我不可能永远躺在床上催眠自己,也不可能永远关机,不可能永远对外界闭目塞听。这样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我明白我曾经这样推开了她,让钙化在我周围的外壳将本该接近我的人也挡在蜗壳之外,他们抓挠着他们所能碰到的那一面发出难听的声音,我蜷在里面,愈发恐惧外面的世界。
那是好意的。我说服自己。
不正常的人是你。
我说服了自己。
明天,明天再将手机打开,一旦发现有短信就将其删除,不要翻开,不要回复。明天去找李渝渊,管他是不是为了搬家忙的焦头烂额,让他把和那个骗子同居时的事情全部说出来。明天将已知的信息整理一下,如果可以,尽快结束——没有几个人了,我可以不要一定面对面地问出问题,得到答案。
结束这种自以为是的小浪漫。
后天回家。
不正常的人总要努力去习惯正常人,病人总要让自己变回健康人。
恢复过来。
总有一天,我也会有那么多的信,那么多的同伴,那么多的爱。比起骗别人,不如骗自己——我已经好了,我没事。
她是不是也曾经是一个病人?
我偷偷地想道。
胡乱地低头道着歉,我在电梯门关闭之前跑了进去,有些透不过气地捂住胸口,急促地喘息着——有一丝微弱的电流从我的神经内蹿过,作为警示。
很危险。
早在我出发之前,我的母亲早已在咒骂中为我预定了未来:我会一个人在外地不知所措,我会被那些受害者们一个接着一个拒绝,我会被偷盗,被抢劫,失去一切亲友的联络方式流落在外,最后我会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死去,彻底地成为他们记忆深处模糊的一抹回忆。
我抬起头,问她。
谁会让我呆在他们的回忆中呢?
是的。她说。是的,是的,没有人会愿意想起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更何况是在她死了之后。
于是我安下心来,踏上旅程。
实际上,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进行得很顺利。王薇以及少数几人拒绝了我,多数人更像是李渝渊,将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其中总会有一些矛盾之处——意料之中——但即便如此,李渝渊的不自然在其中也尤为突兀,以至于在漫长的旅途中我第一次感受到寒凉彻骨的恐惧。
我想起我从来不问她现在如何,只问过她过去如何。
也许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真的找到她,只是将学生时代的窥视换成了更直接的方式。
为了证明这个想法如何得错误,我掏出手机,让手指尴尬地停在穆荣的号码上,而后向下滑动着选择了王薇——比起有人劝我继续下去,我更希望有个人能把我赶回家,像是将迷失的牛羊赶入它们的圈内。这是我所需要的,没有什么自尊可言。
王薇的回复也确实没有给我一点面子,只是简短地应付:
走了,失踪了。
如果王薇怀疑是因为我拿了她寄去的那些劝诫信才导致那人的失踪,我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即使我真的看清邮戳,确定那封信已经在收发室等了数月,乃至数年,时间段跨越之广超乎我的想象。从前我猜测过也许她毕业后依旧在那里读研,读博,最后留任讲师,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的信堆积在那里,那么多年。
而那些人,他们为了一个不知踪迹的家伙,将自己的信一封封向唯一了解的通信地址寄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恶毒被勃然爆发的嫉妒催生,而后就像是痈疡一般开始溃烂,显露在表面,无比狰狞。
短信提示音响起。
——我没有在怪你。
我看着王薇带着解释意味的短信,有些愕然,手指慌乱地开始在键盘上胡乱摁着,以免王薇因我无意的怠慢再一次冷下去。
我刚去见过李渝渊,他们现在还住在一起,已经结婚了,请放心。
一个谎言,无关痛痒的安慰。只是投桃报李,回应她之前柔软了些许的态度——否则,我总会觉得有所亏欠。
回信却将我从头冰到脚。
李渝渊是女的,白痴。
她坐到沙发的另一边,与我相隔约摸一臂远。这与穆荣留给我的距离相比压根微不足道,但更让我感到轻松。她的眼睛——透彻的,明晰的,敞开的——看向我这边,问我有关王薇的事。
“她……我……”我有些不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会和王薇一样生气吗?会因我的罪行将我从她的眼睛内驱逐而出吗?会……抛弃我吗?
我想起我曾拥有过的那个女孩,她正带着我遍生毫刺的心走过大江南北。
王余倩的眼睛依旧定定在我身上,光洁的弧面映出我迷茫的表情。我能同时在她的眼中看见我们两个:渴求着,期待着,压抑着。“我并不认识王薇。我是说,从前不认识。”我该如何同时欺骗我们两个?“在以前,我偷了你们的信……啊,里面没有你写给王薇的,是王薇写给刘安的,还有李渝渊写给刘安的。我,我只拿了刘安的信。”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我感到陌生,仿佛那真的是只属于另一个人的名字。
面前这个女孩,也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我提醒着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然后,你决定要来找我们?”王余倩眨眼的瞬间我感到她的睫毛上像是穆荣一样有了小小的闪光,而眸中的那扇门被迅速关上了。她看着我——温和地,包容地,封闭着。
我感到失望,但不敢抗议:“是的,我想知道她在哪里,把信还给她。呃,如果她还记得的话。”某种报复的欲望让我往其中塞了一点小小的挑拨。
她像是没察觉到一样,天真地看着我:“你找到了吗?”
当然没有,否则我还会在这里吗。
蓦然间膨胀起来的暴戾几乎让我出言不逊,但她的眼睛——清可见底的水池——阻止了我被不理智所淹没。“还没有。我找过李渝渊,但是王薇说……抱歉,你是以李渝渊的身份与她通信的吗?”她会对一个骗子说真话吗?我刺探的目光撞上了那浅浅的池底。
像是浴缸被拔起了塞子,她眼中的水分流失殆尽,随着一个小小漩涡陡然的出现与渐次的消失,变得黯淡无光。
她的眼神真好懂。我默默想道。
不知不觉间,池水开始满溢:“她没收到过我的信吗?”
王薇并未明确地提到过有一个叫王余倩的女孩,因此我也无从得知她是将王余倩和李渝渊弄混了,还是李渝渊确实冒充了王余倩。
但即使是后者,我会说出来吗?
“对不起……我只听王薇说李渝渊是个女孩子。也许只是她弄混了。”
王余倩并没有因为这个听起来很合理的解释而有丝毫的放松,她向我靠了靠,让她眼底的空洞朝向我:“您说的是真话吗?”
很多时候不是,但现在是的。
如果我能告诉她来龙去脉,如果我能放弃自己的警惕坠入她的眼睛,就像是我的影子一样。
那双眼睛——
“我目前只知道这些,你愿意告诉我更多吗?”
于是我很肯定,面前这位女孩,王余倩是被人爱着的。
那个女孩靠在王余倩的肩膀上直至消失,我沉默着,思考着自己该要在什么时候避开——该死的,她不是一个人:有一个人一直和她在一起,在我进门之前很久很久便在她身边,从未离开过。如果我没有办法撕下全身上下贴着的“被遗忘”的标签,我该要怎样越过那一个人让我说的话被王余倩听见。
“我们可以……一起去见李渝渊吗?”
“不。”
王余倩警惕起来,就好像我是刚刚才出现在她面前。作为一个陌生人。
“我很抱歉,但是这样也太奇怪了吧。我们一起去什么的。”即使在发怒的状态下,她的眼神也一样好懂,我能看见清晰写着的“不信任”。
我得意忘形了。
在火车上有的胸闷感再一次回到我的身体内,我必须强忍着才能保证自己不再这里一吐为快:别从嘴里再吐出任何东西,不要向会伤害你的人寻求安慰。
再也不要。
有一双眼睛迅速地进入我的脑海,带着悲哀与愤怒,质问着我为什么不肯交给她哪怕一点点信任——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做不到。
王余倩看着我,我们为了不同的事相视而泣,但这并没有让我们靠近一点。
——那个人依旧在这里,保护着她,隔绝了我。真相不重要,追寻亦毫无意义,甚至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也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事。她知道有人在,实际上,正是她将那个人创造了出来,永远与她契合,按她的想法做任何事,为她隔绝化解这个世界的伤害与事实。
而我曾经创造过,直到有天夜里头痛欲裂,无论我让那个人怎样对我说“不痛的”,“不会痛的”,“过一会儿就不痛了”,却没有丝毫的好转。树立的壁垒是虚假的,受到的伤害才是真实的。而我的城池在不攻自破之后声销迹匿,无论在之后我怎样召唤它也再也无法重建,它伫立的不再是陆地,而是海洋。
赖以护卫的城堡不过是海市蜃楼。
我讨厌真相。如今毫无意义的不断追寻不过是因为我已经没有了为我隔绝真相的人。
我的爱人。
那双眼睛再一次闪现——它们属于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我会再去找他的,”我说,“你不介意吧?”
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确定她是表示不介意还是要求我不要去找李渝渊,于是看向她的眼睛。
去找他吧,只是不要再来找我——她的眼睛说。
“那么……我先走了。”
我收好拆开过的那些信,将它们搁在王余倩的手边。有一瞬间我想装作无意碰一碰她的手,但在我实施之前她就已经将手臂缩了回去。
我终究克制住了那种没由来的冲动。
“可以告诉我你的地址吗?”
在我出门之前,王余倩开口问道。
我很想回答她,但我无法确定自己第二天会在什么地方——我想到穆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