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递进了凤仪暖阁。
皇后苏引梦斜倚在贵妃榻上,玉手轻执一柄羊脂白玉小匙,正浅尝着温润的冰糖燕窝粥。听罢大宫女压着声音的回禀,尤其当她听闻长公主那句“清透”的评价及姜小梧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的回话时,苏引梦持匙的手在空中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长公主难得赞人……虽则,只能算是半句。”苏引梦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转瞬隐去,“清透……倒也应景。”她忆及那件被姜小梧妙手补缀得天衣无缝的旧常服,想起宫女描述中她在尚服局里的沉静稳重。或许,长公主那一身铁血寒霜之下,也并非全然隔绝了对人间美好的觉察?只是那份感触,如同朔日雪峰之巅的微光,转瞬即逝,吝啬于人前。
“姜掌饰应对得体,析理明断,更难得的是,沉得住气,未见丝毫畏缩之态。”大宫女在一旁轻声补充。
苏引梦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垂眸小口啜饮着粥羹。深宫沉沉的帷幕之内,似乎因此透进了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亮。
长公主府邸,书斋。
“查实了?”萧长愿斜倚在铺着整张斑斓虎皮的硬木罗汉榻上,单臂支着额角,闭目养神。窗外簌簌飘落的微雪,正无声地为庭院覆上薄薄的一层素缟。
“禀殿下,已彻查清楚。”一位同样身着玄色劲装、精悍利落的女子躬身回话,“内造甲字三号库封存完好,那套骑射服正收在原位,未曾挪动半分。乃是司库局月末盘存录档时,经手人一时笔误,将三号录成了五号,以致档册之上隐去了踪迹,实与尚服局无关。”
“嗯。”萧长愿应了一声,无喜无怒。话锋稍转,“那个尚服局的新晋掌饰……”
“姜小梧,年十五。原籍临水村,为农户姜明远养女,与尚功局曲苓同期入宫。初入尚服局在司饰司任分拣之职,因其心细如发、做事稳妥,得孔典饰青眼提携。后因以巧思为皇后娘娘修复珍存旧裳,深得娘娘嘉许,破格擢升掌饰。据闻……”女子略微停顿,斟酌用词,“皇后娘娘为其赐名授职时,曾赞之曰:‘匠心沉静’。”
“匠心沉静……”萧长愿缓缓睁开了眼,目光投向书案一角。那里随意搁置着一幅刚从库中取回、略有泛黄却保存极好的绣品——一幅西域风韵浓郁的精美绣图,其上针法繁复迭出,几尾青蓝色的飞鸟栩栩如生,振翅欲翔。这正是从甲字三号库寻回的那件骑射服袖口内侧,那极其隐蔽的青鸢暗纹所依凭的原始图样(与姜小梧监制那件非同一件)。那是她故去挚友冯采莲生前最为钟爱的纹样,亦是她心底一处不愿示人、深埋着柔软与痛楚的角落。方才,那小女官在库房里条分缕析时,清晰精准地道出那“青鸢暗纹”四字,如石投古井,在她冰封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丝微澜。
“去查查,”长公主指尖轻轻点在绣图上那青鸢翱翔的羽翼之间,“尚服局里,是哪一位职掌此类细部纹样的图籍归整。另外,那个姜小梧……”她语意微顿,复又合上眼帘,“先且留意着。传话给长诀,不必他再耗费心力找寻了,东西…已取回。”
“属下明白!”玄衣女子无声敛衽,悄然退下。
窗外雪落无声,万籁俱寂。萧长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幅绣图上青鸢振翅的轮廓上轻轻抚过,仿若触及久远岁月里的尘埃。那磐石般冷硬的面容之下,某种冰封坚硬的东西,似乎被一丝难以察觉的、对精妙手笔的叹服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罅隙。她脑中掠过的,是那匹天水碧软烟罗如梦似幻的清透色泽,同样闪回的,还有库房暖光下,那伏地回话时虽恭谨却背脊笔挺、眼底澄澈无惧的小女官身影。
“清透……”她低声重复了这二字,那向来冷峭如刀削的面部轮廓,在无人窥见的静谧中,极细微地缓和了一瞬。
与此同时,皇子府邸书房内。
正在紫檀案前执笔临帖的萧长诀,蓦然收到母亲传来的口信,腕间力道微凝,笔锋悬顿,一滴浓墨倏然坠于宣纸之上,洇染开一小片深沉的污痕。
“寻回了?”他缓缓放下紫玉笔管,指节无声地收紧,眼底深处翻涌起沉痛与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交织难辨。那是生母冯采莲的遗物,他曾暗中苦苦搜寻却杳无音信,不曾想,母亲竟如此轻易便寻回了……只是,母亲缘何会突然亲临尚服局,盘查一件旧物?
萧长诀的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纷飞的细雪,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掠过一丝锐利的思量。尚服局……那位新晋的姜掌饰?他脑海中不期然地,撞入了数日前宫道寒夜之中,清冷月色下,那个单薄跪伏于地的身影,还有那双隐忍却澄亮的眼眸。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