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然(一)

窗外细雨如丝，敲打着新抽的芭蕉叶。江池倚在窗边，案几上摊着刚刚送来的、象征着她新身份的江家族谱誊录和一应印信。指腹轻轻摩挲着“江池”二字，心头却是一片茫然的空旷。十余载“姜小梧”的印记，被一场风暴硬生生剥离，留下一个崭新又陌生的身份和无数需要填补的空洞。喧闹的祝贺、探究的目光……这一切，比宫里的规矩更让人喘不过气。

她轻叹一声，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雨幕，仿佛想穿透这京城的水汽，抓住点什么真实的东西。

数日后，晴空如洗。

江池得了皇后特旨，许她在江府外透透气，熟悉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京城。她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浅碧骑装，刚带着侍女走到府门不远处，就听见一阵清脆悠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轻快地敲击着青石板路。

循声望去，晨曦金辉中，一道飒沓如流星的身影正策马而来。

来人正是宋晏然。

不同于平日的官袍或常服，他今日一身茜色交领窄袖锦袍，滚着玄色云纹边，衬得身姿挺拔如松。墨玉般的乌发高高束成马尾，随着骏马奔驰的节奏在他肩后划出利落飞扬的弧线，毫无一丝多余的赘饰，尽显少年的干净爽利。阳光勾勒出他俊朗明晰的下颌线和挺拔鼻梁，唇角微弯，仿佛天生就噙着一抹坦荡朝气的笑意。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点漆似的眸子，朗若星辰，仿佛蕴藏着能驱散所有阴霾的阳光，清晰地倒映着眼前的一切。他勒马轻旋，骏马一声嘶鸣停下脚步，动作行云流水，矫健得如同一丛燃烧在春风里的烈焰。

“江小姐。”宋晏然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干净利落，却又透着不羁的少年意气。他将缰绳随意交给随从，朝江池抱拳一礼，笑容明朗干净，“今日春光甚好，可愿策马城外散散心？权当……庆贺新生。”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暖意，目光真诚而坦率地落在她脸上，毫不掩饰关切。

这一刻的他，鲜衣怒马，意气飞扬，哪里还有半分浴血沙场归来的沉冷或是宋府被抄家时的落魄阴霾？俨然就是画本里走出来的、令无数闺阁女子心跳如擂的明朗少年郎。

江池只觉得那过于灿烂的笑容有些晃眼，心头连日来的烦闷竟也散去几分，回以一个浅淡却真实的笑意：“宋少将军有心了。恭敬不如从命。”

城外，芳草连天。

宋晏然特意为江池选了一匹性情温顺的白色小母马，他则骑着那匹矫健的黑骊骏马随侍在侧。微风拂过广袤的草甸，掀起阵阵绿浪，鼻尖是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脱离了高墙宫苑和江府的压抑，江池终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舒畅。她试着轻轻催动马匹，感受着清风拂面的畅快。

“手臂放松些，缰绳是活的，马儿通人性。”宋晏然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的马紧贴着江池的白马漫步。他似乎有意放慢了速度，耐心地看着江池略显生涩的动作，适时出声指导，语气温和，不含丝毫的轻视，只有鼓励。阳光下，他微微侧头看她，高马尾垂下的几缕碎发拂过高挺的鼻梁，整个人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那是毫无杂质的、纯粹的少年模样。

江池依言调整，果然顺畅许多。她忍不住侧头看他，发自内心地说：“少将军……似乎天生就该这般飞扬自在。”

宋晏然闻言，朗声一笑，笑声清越如泉水击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气息：“飞扬自在？”他的笑容依旧灿烂，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江池无法完全解读的、沉淀下来的重量。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望着远方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声音平缓了许多，带着一种与方才的耀眼少年感不太相符的从容，“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正的天生如此？不过是……有些担子，扛起来，然后笑着朝前走罢了。若总皱着眉，那太对不起洒在身上的日头了。”这话从他口中说出，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经历过磨砺后才淬炼出的豁达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