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晴
天刚亮透，那达慕的鼓声就“咚咚”地敲起来了，震得我毡房里那盏铜灯左摇右晃，灯绳上的穗子都快甩到毡墙上了。
我扒着门框往外瞅，赛马场那边黑压压的全是人，红的绿的旗帜在风里使劲飘，马头琴拉得又亮又脆，调子顺着风钻进来，缠在帐篷的毡毛上都扯不掉。
“塞娅，骑装换好了没？”
父王的声音从身后冒出来，他手里捧着我的银头盔，红缨穗子打得结结实实，一晃就“沙沙”响。我转身时裙摆扫过炭火盆，火星子“噼啪”蹦起来，差点燎到裙角。
父王伸手拽住我后领，把我往旁边拉了拉：“冒失鬼，这新裙子可是你额吉绣了半个月的，烧了有你哭的。”
“知道啦！”
我踮脚够他手里的头盔，“今年赛马我肯定赢，阿古拉大叔说风影这几天状态好得很。”
父王笑着把头盔给我：“就你能耐。”
我跑到木桩旁，风影见我来，立马兴奋地用脑袋蹭我手心，马鼻子里呼出来的热气吹得我手痒痒。
它的鬃毛油亮油亮的，我顺了顺毛，听见旁边牧民大叔议论：“看公主这精气神，今年头名准是她的。”
我故意挺了挺腰板，“咔嗒”一声把头盔扣在头上，银饰撞在一起，脆生生的响。
发令枪响的瞬间，我赶紧夹紧马腹。风影“嘶”地长鸣一声，像离了弦的箭似的冲出去。
耳边风声“呼呼”的，混着周围的欢呼和其他马蹄的“哒哒”声。我伏在马背上，能清清楚楚感觉到它肌肉一收一缩，缰绳在手里轻得像根羽毛。
快到弯道时，我正想收缰绳，旁边的马突然受惊似的往我这边撞，两匹马的腿“绊”在一起，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天旋地转就一眨眼的事。我感觉身子猛地被抛起来，后脑勺“咚”地撞在地上，头盔都磕得变了形。
眼前的彩旗、人影一下子全糊成了一团，模模糊糊中，好像看见父王从看台上冲下来，他的红披风在风里扯得笔直，像一团火。
再睁眼时，帐篷里暗暗的。
毡房顶的天窗透进点光，暖暖地落在我手背上。
我动了动手指，手腕传来一阵钝痛，这才发现胳膊上缠着厚厚的布条，草药的苦味钻进鼻子里，有点呛。
“公主醒了！”
守在旁边的侍女突然站起来，手一抖，桌上的铜碗“哐当”掉在地上，奶茶洒在地毯上，很快晕开一小片深色。
我想坐起来，脑袋却沉得像灌了铅，刚抬一点就天旋地转，只好又重重倒回枕头上。
“别动。”
父王的声音哑哑的，他不知啥时候坐在床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他伸手探我额头，掌心的温度烫得我缩了缩脖子。
“头还疼不疼？渴不渴？”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只能挤出个“水”字。父王赶紧倒了杯温水，用小勺一点点喂我。
水流过喉咙时，我忽然愣了——平时我喝水都跟牛饮似的，今天却觉得小口喝着挺舒服，连自己都觉得怪。
“赛马……”
我含糊地问，脑子里像塞了团棉花，乱糟糟的。
父王眉头沉了沉：“摔着脑袋了，大夫说得好好歇着。那达慕头名算啥，明年再赢回来就是。”
他说话时，手指一直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比平时温柔多了。
躺了会儿，我试着动了动手指。拉弓磨出的茧子还在，可摸在羊毛毯上，却能感觉到绒毛的纹路，比以前敏感多了。
这感觉真奇怪，好像这双手既熟悉又陌生。
侍女端来羊肉粥，父王用小勺搅凉了喂我。我小口小口吃着，忽然尝出粥里有羊奶、牛奶，还有点马奶的味——以前我从来没注意过这些。
父王见我吃得慢，皱了皱眉：“不合胃口？要不让厨房重做？”
“不是，”我摇摇头，“就是……没那么饿。”
说完自己都惊讶了，以前我一顿能吃两大碗，今天却觉得有点腻。
傍晚时，阿古拉大叔来了，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风影最爱吃的豆饼。
他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全是愧疚：“公主，风影没事，就是受了点惊……都怪我没驯好它，让你摔着了。”
“不关你的事。”
我打断他，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是我自己没注意看路。”
说完我愣住了——换作以前，我肯定会咋咋呼呼怪这怪那，今天却出奇地平静。
阿古拉大叔走后，父王坐在床边给我讲草原上的故事，说他年轻时追一只白狐，追了三天三夜。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鼻尖忽然闻到他身上除了羊肉味，还有淡淡的草药香——准是这几天照顾我熬药沾的，以前我从来没闻到过这么细的味。
夜深了，父王掖好我的被角准备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想说“父王别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舍不得的感觉真陌生，我从小在草原上野惯了，很少这样依赖人。
帐篷外的风声还在“呜呜”地吹，夹杂着远处隐约的马头琴声。
我摸了摸头上的绷带，伤口不怎么疼了，可心里那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越来越清楚。
我还是我，还是草原上的塞娅公主，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昏迷时悄悄变了，就像雨后的草原，看着和以前一样，脚下的土却软了些——到底哪儿不一样了呢？
我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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