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爵。”
“颜爵。”
似一阵风,
————————————
冰璃雪记得那天阳光很好,好得不像话。
手机屏幕上跳跃着哥哥的名字,声音带着久违的雀跃:“璃雪,爸妈复婚了!婚礼就在今天!”
梳妆镜里映着她骤然失血的脸,指尖冰得握不住手机。
“复婚?”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枯木。
出租车驶向酒店,窗外的阳光金晃晃地刺眼。
脑中全是母亲深夜独自垂泪的剪影,和父亲当年决绝离去的背影。
所以当急刹车的锐响撕裂空气时,她甚至没感到恐惧。
只有一种奇异的解脱——终于不用去那个,用母亲半生眼泪粘合的“圆满”现场了。
————————————
六月的晨光,带着初夏特有的、近乎透明的质地,穿透薄纱窗帘,慷慨地泼洒进来。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微尘,在光柱里无声地旋转、沉浮。冰璃雪陷在柔软的被褥里,意识刚从混沌的浅眠边缘挣扎着浮起一线,便被床头柜上骤然炸响的手机铃声彻底惊醒。
她皱了皱眉,长睫颤动几下,才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阳光太亮,毫不留情地刺入眼底,让她下意识地偏过头,抬手挡了一下。手臂伸出被子的瞬间,皮肤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摸索着抓到那只还在固执震动的手机。屏幕亮得晃眼,上面跳动的名字让她混沌的脑子停滞了一瞬。
哥哥。
指尖划过接听键时,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
“璃雪!”
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带着一种冰璃雪几乎陌生的、近乎亢奋的雀跃,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那声音太高、太亮,穿透力十足,震得她耳膜微微发麻。
“你猜怎么着?天大的好消息!”语速快得像在打机关枪,每一个音节都跳跃着不加掩饰的狂喜,“爸和妈!他们复婚了!就今天!婚礼就在‘云顶花园’酒店!中午十一点!你快收拾收拾,地址我马上发你!必须到啊!”
冰璃雪握着手机,身体保持着半撑在床上的姿势,像一尊骤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膏像。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绪,都在那个词——“复婚”——如同惊雷般砸进耳蜗的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黏稠。只有哥哥那依旧兴奋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听筒里涌出,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地嗡嗡作响。
“……你是不知道,妈今天可漂亮了!爸也精神!这么多年,他们终于想通了!一家人总算能……”
冰璃雪复婚?
冰璃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极其干涩,沙哑得厉害,像粗糙的砂纸狠狠摩擦过干燥龟裂的河床。仅仅是吐出这两个字,喉间就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她几乎是机械地、僵硬地掀开被子,赤脚踏上微凉的地板。双脚踩实地面时,竟有一瞬间的虚浮感。她一步一步,像个梦游的人,挪到梳妆台前。
巨大的椭圆镜面冰冷地映出她的身影。身上是丝质的吊带睡裙,锁骨的线条清晰可见,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失去了原本的浅粉,只剩一片失温的灰白。那双总是清冷疏离、仿佛隔着一层冰雾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茫一片,巨大的空洞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种更深、更沉、更冷的东西。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带着千斤的重量。
冰璃雪爸和妈……
这句话,裹挟着无数个日夜积压下来的、尖锐的冰渣。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被她这异常的反应噎了一下,高涨的情绪明显回落了几分,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试图安抚的意味:“璃雪,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当年的事……但过去那么久了!爸妈年纪都大了,能重新走到一起不容易!这是喜事!我们做子女的……”
冰璃雪没有再听下去。她垂下手,指尖冰冷僵硬,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通讯工具。屏幕暗了下去,切断了哥哥还在试图继续的“道理”。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的、极其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阳光依旧明媚,金灿灿地铺满半个房间,落在梳妆台那些精致的瓶瓶罐罐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可这光,落在冰璃雪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像冰冷的探照灯,将她心底那片荒芜的废墟照得纤毫毕现。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镜面,划过镜中自己空洞的眼睛。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深夜,客厅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壁灯。母亲独自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瘦削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耸动。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像濒死的小兽发出的悲鸣。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无助的气息,浓得化不开。那是父亲带着哥哥离开后的无数个夜晚,烙印在她少女时代最深的底色。
与之重叠的,是另一个更加锐利、更加冰冷的画面:初中某个寻常的放学下午,她推开家门,看到的不是母亲温暖的笑脸,而是客厅中央两个巨大的行李箱。父亲站在一旁,侧着脸,回避着她惊惶的目光,线条冷硬的下颌紧紧绷着。母亲坐在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脸色惨白如纸,只有那双眼睛,红得骇人,死死地盯着父亲,里面翻涌着破碎的哀求、愤怒、还有被彻底背叛后的死寂。而她的哥哥韩冰晶,只是低着头,沉默地站在父亲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像个局外人。
“砰!”
那是父亲最终合上行李箱盖子的声音。干脆,决绝。滚轮碾过地板,发出沉闷的滚动声,一路碾过她的心脏,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辙痕。他始终没有看母亲一眼,也没有再看她这个女儿一眼。那离去的背影,高大,却透着一股令人齿冷的懦弱和逃避。
懦弱。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冰璃雪的脑海。
他抛下了责任,抛下了承诺,抛下了那个为他耗尽了所有青春和热情的女人,只留下一个冰冷的、被彻底掏空的家,和母亲此后经年累月、无声溃烂的伤口。
而现在,一句轻飘飘的“复婚”,就想把那些狰狞的裂痕,那些流血的过往,都一笔勾销?用一场披着喜庆外衣的婚礼,来粉饰这迟来的、廉价的“回头”?让母亲穿着婚纱,再次站到那个懦弱的、不负责任的男人身边,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妥协。
她最终只能选择妥协。为了母亲脸上那一点点强撑起来的、或许只是镜花水月的“喜悦”,为了那个看似圆满的、用母亲半生眼泪粘合起来的“家”的幻象。她不能成为那个破坏气氛、扫兴的人。她不能……再让母亲伤心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
临近中午的阳光,变得更加炽烈、霸道。金色的光焰灼烤着大地,空气蒸腾扭曲,行道树的叶子都蔫蔫地卷了边,泛着刺眼的白光。
冰璃雪坐在出租车后排靠窗的位置。车窗紧闭,空调冷气嘶嘶地吹着,却驱不散她周身弥漫的、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及膝连衣裙,剪裁简洁,面料考究,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透明,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颊边,随着车身的轻微晃动而拂动。
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专注地看着前方拥堵的车流。车载电台里流淌着轻松欢快的流行音乐,旋律跳跃,歌词甜蜜,与冰璃雪此刻的心境形成了荒诞而尖锐的对比。
她偏着头,视线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行人步履匆匆,车辆川流不息,整个世界都在按部就班地、喧嚣地运转着。只有她,像被隔离在一个透明的、真空的罩子里,外界的声、光、影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脑子里依旧是一片混乱的漩涡。
母亲穿着婚纱的样子会是什么样?是强颜欢笑,还是真的被这迟来的“圆满”冲昏了头脑?父亲呢?他会用那种惯常的、带着点讨好和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母亲吗?哥哥一定会很高兴吧,他终于盼回了那个“完整”的家……
而她自己呢?她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祝福?微笑?还是像现在这样,疲惫与抗拒。
车窗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侧影。那眼神空洞得可怕,深处是一片望不见底的疲惫荒原。她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麻木地驶向那个名为“团圆”、实为“刑场”的地方。
阳光透过玻璃,直射在她搁在膝盖的手背上。那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底下青色的细小血管。她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指尖依旧是冰凉的,感觉不到丝毫阳光的温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巨大的、冰冷的悲哀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冲垮了她勉力维持的最后一丝平静。眼前猛地一阵发黑,视野边缘泛起浓重的白雾,耳边所有的声音——电台的音乐、车流的噪音、司机的呼吸——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变得遥远而扭曲。
“妈……”一个破碎的、带着哭腔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她紧抿的唇间逸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砸在她自己的心上。
就在她心神剧烈震荡、意识陷入短暂空白的这一刹那——
“吱嘎——!!!”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仿佛能撕裂耳膜的刹车声,毫无预兆地、以毁灭一切的姿态,狂暴地撕裂了午间喧嚣的空气!
那声音太近!太尖锐!带着金属被极限挤压、摩擦、即将断裂的恐怖质感,像一把冰冷的电钻,狠狠地钻进冰璃雪的耳膜,直抵大脑深处!
紧接着是沉重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
“砰——哐啷!!!”
巨大的冲击力如同无形的巨锤,从侧后方狠狠砸来!
冰璃雪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猛地向前方甩去!安全带瞬间绷紧,死死勒进她的肩膀和胸口,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额角重重地撞在前排座椅坚硬的靠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天旋地转间,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疯狂地颠倒、旋转、碎裂!车窗玻璃如同被巨力砸碎的冰面,瞬间炸裂开来!无数细小的、尖锐的、闪烁着刺目寒光的玻璃碎片,如同被冻结的星辰,在刺眼的阳光下骤然爆发,朝着车厢内部,朝着她,劈头盖脸地激射而来!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秒,冰璃雪最后的感知,并非预想中的剧痛,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是一种奇异的、近乎虚无的……解脱。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终于……不用去了。
这个念头,像水底浮起的气泡,清晰地、缓慢地升腾起来,占据了她最后残存的一丝清明。
不用去那个用母亲半生眼泪粘合的、虚假的“圆满”现场了。不用再戴上微笑的面具,去扮演一个“懂事”的女儿了。不用再看着母亲强撑的“幸福”,让心底的酸涩和愤怒将自己一遍遍凌迟了。
真好。
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她染血的唇角极其短暂地掠过。如同昙花一现。
随即,意识彻底沉沦。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地、不容抗拒地包裹上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抚慰。那些纷乱的画面——母亲深夜垂泪的剪影,父亲决绝离去的背影,哥哥电话里雀跃的声音,——都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子,迅速模糊、褪色、沉没,最终凝成一双琥珀色的狐狸眼。
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金色光晕,在意识彻底消散的尽头,如同幻觉般闪烁了一下。光晕里,似乎有个模糊的身影,长发,执扇,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无法言喻的温柔凝视。
冰璃雪颜……
她甚至没能捕捉到那个完整的名字。
最后残存的感官,是额角温热黏腻的液体滑过冰冷皮肤的感觉,以及鼻端越来越浓重的、混合着汽油、尘土和……铁锈般腥甜的气息。
世界归于沉寂。像一块被骤然投入深水的琥珀,包裹着所有未尽的言语、未解的结、未流的泪,沉入冰冷无声的永恒黑暗。
————————————
喵喵喵完了完了
喵喵喵累死我了
喵喵喵下一章是小世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