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绿窗春与天俱莫
那是沐霜岚初入恶人谷时的事情了。
在养好了伤之后,沐霜岚在秦泽的引荐下加入了恶人谷,她蛇蝎医女的名号在外,恶人谷当然是她最好的去处。她入了恶人谷之后就做了秦泽的下属,然后成了秦泽的亲信,秦泽也走到哪里都把她带在身边,待她更是比对待其他人来得细致大方得多。那时恶人谷中人就已经认为他俩关系不同寻常,至于“沐霜岚就是将来的指挥夫人”这样的想法,也是人人都心照不宣了——何况他们看上去还那么般配。
沐霜岚算得上是恶人谷里才貌双绝的姑娘,加上医术精纯又细致耐心,虽然有时候喜怒无常了些,但谷里弟兄们有什么伤病,还是乐意到她那儿去看。他们说她不仅能治伤筋动骨皮开肉绽的伤,还能治心病,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她自然也有了不少仰慕者。不过这些人对她也就仅限于仰慕而已了,谁都知道她将来是要做指挥夫人的,秦泽这个疯子看上的姑娘,给十个胆子也没人敢侧目,除非那人想尝尝乘龙箭和断魂刺的滋味。
但凡事总有例外,这个例外就是一个名叫曲扬风的五毒青年。
曲扬风也是五毒弟子,与沐霜岚是同门,修的毒经,只是字号不同而已——沐霜岚出自冰蟾一脉,而他是灵蛇使玛索门下。他比沐霜岚要大五岁,沐霜岚入谷时是十九岁,他便是二十四岁,她还得喊他一声师兄。因为同为五毒弟子,他对沐霜岚也格外照顾,毕竟都是同门,出门在外当然是应该相互照应的。可曲扬风照顾这个初入恶人谷的冰蟾师妹,开始还只是真出于同门情谊的,但日子一久,立马就出了问题。
起初曲扬风待沐霜岚好,一是出于同门师兄妹间的情谊,二是他对这个有才有貌又修得一手炉火纯青的补天诀的师妹也颇有好感,但后来曲扬风渐渐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了——他对着沐霜岚,不知不觉这感情就变了味。
他喜欢上了沐霜岚,而他也不想扭扭捏捏弄那么多花样,就直截了当地跑到了白骨陵园的医馆里对她坦白了心思。当然,这样唐突的表白还是被她拒绝了。
“很抱歉,扬风师兄——我从来只当你是我的师兄而已。”她这样对他说。
不过沐霜岚自己并没有认为这是什么值得上心的事情,何况自己摆明了不答应,她觉得曲扬风也该知难而退了,于是她也就没告诉秦泽。可这曲扬风倒是没打算知难而退,也没就此和沐霜岚做了路人,反倒是翻了倍地待她好,甚至前线物资也自己帮她去送了,她随口说喜欢什么小玩意或是点心之类,头天和洛凝月或是裴然说起之后,第二天清早那东西就摆在了她的窗台上,不必猜也知道是曲扬风送的——若是秦泽要送,直接来白骨陵园交到她手里就是。
他天天缠着沐霜岚,没话也要找出话来和她说。后来沐霜岚觉得他烦了,就索性不再搭理他,要么到扶风郡和飞沙关去护送据点商路,要么就去出外诊几天也不回恶人谷来。任谁都看得出来曲扬风这是不死心,不过俗话说烈女怕缠郎,估计他也是认准了这点才对沐霜岚死缠烂打的。管她沐霜岚和秦泽是什么关系,对曲扬风来说,只要沐霜岚肯搭理他哪怕那么一会,他就算被秦泽一枪钉死在内谷城门上也值了。
但沐霜岚到底是铁了心不会答应他,尽管同为五毒弟子,可她就是对曲扬风没有半点男女间的感觉,她当然是不会勉强自己。可曲扬风到底还是拿她的拒绝当耳旁风,有些时候见到她给其他异性诊治时还跑到医馆来大吵大闹,也是让她烦不胜烦。几次她实在是恼火了便直接将他连打带骂赶了出去,可他不仅不知悔改,反倒还像很享受似的,她打骂得越狠,他就闹得越发频繁。
那时曲扬风爱她已经发了狂,他愿意做她席上的衾枕、发上的钗簪、身上的衣裙、梳头的木梳、甚至愿意变作她足下的鞋袜——即使被她踩在脚下,踩在尘土里,他也全然是不在乎的。她气急败坏时拿起朝云凤抽打他,一边打一边骂着他下作不要脸将他从医馆里赶出去,他竟也分外享受。朝云凤笛身上金属的雕花把他身上划得伤痕累累,一入浴就火辣辣地疼,他倒觉得舒适得不行。在他的枕畔有一只小匣子,里面装着一缕银白的长发和一片暗红的衣料碎片,长发是他偷了沐霜岚梳头的梳子从梳齿间小心地收集下来的,而那片衣料碎片是她的裙摆,也是他趁着她熟睡偷偷剪了一角她的衣裙。
“你还是趁早和你那师兄做个了断吧,阿岚。”裴然也这样对她说,“不然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于是沐霜岚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事告诉秦泽,毕竟秦泽是恶人谷的指挥使,曲扬风再怎么肆无忌惮,也不可能不把指挥使放在眼里。可就在她要到烈风集里去找秦泽的那天傍晚,她看到曲扬风跪在了白骨陵园的医馆门前。
那天傍晚恶人谷下起了滂沱大雨——恶人谷地处昆仑以西,本是很少雨水的,这样的滂沱大雨更是少见。在倾盆而下的大雨里,曲扬风跪倒在医馆门前,暗红的裤腿上沾满了泥水,暴雨将他淋得浑身湿透,雨水顺着长发流淌下来,裸露的肩背也被淋得光溜溜的。他就这么跪在大雨里,直到沐霜岚打着伞走到他面前。
她撑着鹅黄的油纸伞注视着他,却什么也没有说,直到他抬起头来。
“你杀了我吧,阿岚。”
曲扬风抬起头看着她,目光中尽是难以解脱的,痛苦的迷恋。
“扬风师兄,你……你说什么?”沐霜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我杀了你?”
“对,阿岚,我就是要你杀了我。”他说,“杀了我吧——如果我活着的时候你不愿和我在一起,那么我死了之后呢,阿岚?”
沐霜岚没有回答,她听着滂沱的雨声,轻轻闭了一下双眼。
“别犹豫了,杀了我,就现在,”曲扬风微笑着,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他竟没有一丝恐惧和动摇,只余下了憧憬与向往,“我知道你无意于我,也不会答应跟我在一起,能死在你手里,我也是三生有幸了……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你就不能答应我么?”
“阿岚,你身边还会有很多人,那么多活着的人喜欢你,可是……成了白骨也爱着你的,只有我啊……”
——在他的微笑中,沐霜岚手中的朝云凤狠狠刺进了他的心脏。
“我死之后……请务必……把我埋在……白骨陵园……”
这是她手中的朝云凤从他心口抽出,又狠狠刺进他的咽喉之前,他最后的一句话。
在那天之后,白骨陵园里多了一座矮矮的坟冢,就在沐霜岚的医馆窗外。那座坟冢的墓碑空无一字,没有任何人的姓名。如今两年过去,就连墓碑也在风吹雨打之下渐渐磨平了棱角。只有几个人知道那座坟冢里埋葬的是曾经爱沐霜岚成痴的曲扬风,而陆庭川就在他们之中。
可即使是秦泽,也没有向沐霜岚问起过这件事——尽管他们如今是有着婚姻之约的未婚夫妻,他也依旧没有问起和曲扬风有关的哪怕一个字。
那么站在挚友的立场上,陆庭川又有什么理由和勇气问起,甚至像现在这样质问她?
“我根本无意于他,又谈何放不下?”她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去回答陆庭川,而不是像他那样渐渐歇斯底里,“那么一个死缠烂打连脸面都不顾的家伙,我有什么理由放不下他?至于把他埋在白骨陵园里,不过是我杀死他之前他最后的一个请求罢了——到底同门一场,我也算给他个面子,他现在早就成了白骨,难不成还能从地里爬出来?”
“可你把他埋在了正对你窗外的地方!”陆庭川又一次提高了声调,“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为什么不干脆让他曝尸荒野,为什么不把他扔到尚兽苑去让那些野兽吃个干净?!”
“我与他同为仙教弟子,尽管我身在恶人谷中,教主和五圣使未必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但入门之时的誓言我却还记得——我们身为仙教弟子,除非阵营对立,否则决不可残杀同门。”她注视着他,回答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背诵曲云教主讲述的毒物的名字,“虽然是扬风师兄求我杀了他,但我的所为也已算是残杀同门,若我再让他曝尸荒野或是做了那些野兽的口中餐,岂不就真的成了叛教之人?我虽是恶人谷中人,但我首先是五毒弟子——你应该明白,桑杨沙,难道你身为明教弟子,会愿意做一个叛教之人么?”
“……”陆庭川沉默了一会,沐霜岚的话确实让他无从反驳,但他却又觉得不甘心,明明他才是那个提出质问的人,他不该就这么哑口无言。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杀了他,而不是把这件事情告诉秦泽?!”
他那双异色的眼眸中重新又亮起了那阴暗的光,显然是不打算就此罢休了。“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告诉秦泽这件事,而是自己杀了他?”他继续质问,“那时虽然你和秦泽还没有定亲,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不会允许曲扬风对你怀着这样的心思——难不成你还不忍心看他死在秦泽手里?!”
“够了,桑杨沙!”
其实沐霜岚早就知道陆庭川不过无事生非,她也知道早在金门关那时他就心怀不满,可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面对这样的陆庭川,她只感到自己的耐心就像握在手里的一把砂砾,她攥得越紧,反而就愈发快速地从指缝间流走,现在那些砂砾所剩无几了。她以为自己对待陆庭川已经足够耐心,但她发现自己越是耐心,他就越是肆无忌惮,而她的耐心,也成了对他的纵容。
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何一直以来都在纵容着他了。
“我知道你对秦泽不满,对他和我定亲这件事也是,但你为什么要拿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来当向我发难的借口?!”她朝他喊道,“曲扬风已经死了,是我亲手杀了他,就算他不求我这么做,我也还是会让他死——他本就是厚颜无耻之人,连我的医馆都能闹得鸡犬不宁,我怎么会放不下他?!你若是非要和我争个明白,好,我现在就让你看看,要是他还活着我会怎么对他!”
话音方落,她便闪电般地抽走了陆庭川腰间的弯刀,陆庭川对她本就毫无防备,等他听到“嚓”地一声利刃出鞘的声响时,腰间双刀中的一柄已然被面前这个杀气腾腾的红衣女子握在了手里。
沐霜岚阴沉着脸推开门,走出了医馆来到了白骨陵园里。她四处看了看,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无名无姓的坟冢。这座墓正好在她的窗外,看上去似乎和其他坟冢并没有太大区别,但她还是记得,这就是埋葬着曲扬风的那一座。她走到那座坟冢前,忽然对着那座矮矮的早已被磨平了棱角的墓碑狠狠地一刀劈了下去!
这墓碑常年风吹雨打,石料也不是很好,早就已经有了风化的迹象。虽然她腕力不大,但盛怒之下出手,还是凭借爆发出的力量将墓碑一劈两半。被劈开的墓碑倒下之后,她蹲下身去用双手掘开了泥土——当初埋葬曲扬风时并没有埋很深,她用手挖了一阵,便挖到了底下的棺木。
曲扬风的棺木已经有了腐朽的痕迹,但依旧看得出形状。沐霜岚拿着弯刀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那棺木许久,忽然又是一刀,这次是削开了钉死的棺盖。
棺木里是一具男子的尸骨,因为年岁久远已经发黑,但身上苗人的银饰却仅仅只是黯淡了些,这些银饰昭示着他的身份——他是一名五毒教的男弟子。毫无疑问他就是曲扬风,可如今他也只是一具正在腐朽的枯骨,再也不可能像活着时那样,任凭沐霜岚怎样打骂也如跗骨之蛆般缠着她了。
然后沐霜岚双手握着从陆庭川手中夺来的弯刀,狠狠砍向了棺木里的枯骨!
“你不是想知道他还活着我会怎么对待他么?看,就是现在这样!”
白发红衣的苗疆女子冷笑着,在四散飞扬的骨屑和木屑中,又一刀砍向了师兄渐渐腐朽的尸骸——坚硬的颅骨天灵盖在刀锋下碎裂,只留下了一个狰狞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