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星沉月落夜闻香
沐霜岚发怒的样子，陆庭川是见过的。可他见过她的愤怒，却从未见过她的疯狂。
眼前这个白发红衣的苗疆女子仿佛彻底疯了一般，握着手里的弯刀一下下地砍向曲扬风的尸骨和棺木，碎裂的咔嚓声不断响起，木屑和骨殖的碎片飞扬起来，伴着不断闪过的刀光。颅骨、肋骨、手臂、双腿……腐朽的骨骼早已承受不住她疯狂的砍击，在刀刃下碎裂，而她依旧一刀刀地朝着那具骨骸砍去。银白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侧脸，长发的间隙里闪动着的，是她眼中比刀锋更森然凛冽的光芒。
这哪里还是平日那个细致温柔地替人治病疗伤的沐霜岚？她现在根本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等到曲扬风的骨骸和棺木都已支离破碎面目全非时，她也耗尽了力气，弯下腰拄着弯刀剧烈地喘息起来。她面前就是被挖开了的坟冢，还有支离破碎的骨骸、银饰和棺木。曲扬风的尸骨除了几处原本较为坚硬的地方之外，其余的骨头早已成了碎片，也只有较为坚硬的胸椎、肱骨之类还能勉强看出些许形状。她喘息着，低头看着那些破碎的尸骨，眼中森然的光这才终于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阿岚……”
陆庭川想过去扶起她，但她却自己拄着弯刀慢慢站起身来，拨开了眼前的乱发，暗红的眼眸对上了他异色的双眼，虽然目光已经不再森然凛冽，但与她对望时，他依旧感到心惊。
“抱歉，阿岚，我……我不该提起这件事情的。”他说，“我知道这件事你不想再提，可是你和秦泽定亲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有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感觉——说得简单点儿就是觉得不该这样，可又不知道为什么不该，这感觉憋在心里，我……实在是受不了才这样，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如果你实在是心里不好过，那你打我或者骂我一顿吧，阿岚。”
沐霜岚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暗红的双眼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平静。“可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桑杨沙？”她问他，“你我本就是知己，你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当初可是你亲口对我说，在我面前能说你想说的，可现在你这样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总不能说不想看到你嫁给秦泽吧？
这样想着，陆庭川也深吸了一口气，说：“阿岚，也许是……你和秦泽定亲的事情对我来说太突然了吧？虽然我想得到，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从前我也没想过你会和什么人成亲——你知道的，我连自己会和谁成亲都没想过。”
“是这样么，桑杨沙？”她思索了一会，但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也对，虽然我们这么要好，但你也一直没有问过我关于成亲的问题，这件事对你来说是有些突然。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即使我成亲了，你我不也一样还是至交好友？”
她将弯刀重新抛回了陆庭川手中，转过头看了一眼曲扬风面目全非的尸骨，然后朝着自己的医馆走了过去。
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地上多了一具面目全非的，腐朽的尸骨。
第二天陆庭川就离开了恶人谷，但这回却不是因为不敢见沐霜岚了——不灭烟那边传来了消息，叛出恶人谷的唐门弟子唐惊火奉穆玄英之命从红莲岗护送物资到不空关，现下已经到了巴陵。
唐惊火便是恶人谷进攻金门关那天替金门关统领程明远打探消息的唐门弟子。他原本是恶人谷中人，也是不灭烟的下属。同为唐门出身，不灭烟也算待他不薄，可他偏偏就做了恶人谷的叛徒，叛出恶人谷入了浩气盟，还带走了不少情报。他叛出恶人谷已经有三四年了，不灭烟的杀手也一直没放弃追杀他，但那些杀手却总是无功而返，于是不灭烟想到了陆庭川——若论暗杀，恶人谷的明教和唐门弟子里，大概没有谁比得上他了。
不过这唐惊火修的是天罗诡道，机关术用得出神入化，要近身怕是没那么容易。他最擅用的机关不是连弩和重弩，也不是毒刹，而是暗藏杀机和鲲鹏铁爪。之前不灭烟派去的杀手无功而返，多半也是折在了他的机关之下。
在唐惊火和浩气盟的物资队抵达巴陵时，陆庭川也到了巴陵县。县城离浩气盟的据点盘龙坞并不远，但唐惊火却选择了停留在县城的驿站而不是盘龙坞。这倒是让一路隐身跟着他们的陆庭川有些意外了，唐惊火素来谨慎，行经之地如果有浩气盟控制的据点，必然会选择在浩气据点里停歇，不为别的也是为了提防恶人谷派来的杀手。巴陵县的驿站不比盘龙坞，那里可没有浩气盟的重重守卫，要是哪个明教弟子隐身从窗户摸进去给他一刀，他可能连引爆暗藏杀机的机会也没有。
更何况他为了安全起见，以浩气盟的名义包下了整个驿站，门外站着的尽是水蓝衣衫的浩气盟护卫，对陆庭川来说，这简直就是在驿站门口贴了张纸条，写上了“唐惊火在此”几个大字。
“等等，什么人？！”
在驿站院门外把守的一个护卫忽然大喊起来，手里的长剑立刻出了鞘——他似乎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然后消失在了黑夜里。
但他眼前却还是只有一片黑洞洞的夜色，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唐惊火的房间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透过窗缝，陆庭川看见房间里除了唐惊火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五毒少年。这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穿着紫色的血师袍，长长的黑发编了辫子用银饰束在脑后。乍一看似乎只是个威胁不了任何人的小小少年，不过生得比一般孩子好看些罢了，但那双异于常人的紫红色眼眸却不似寻常少年般清澈见底，清澈固然是清澈的，却无端让人心生一种幽深的凛然——在荒僻无人处走夜路时，陡然碰到妙龄女子或是垂髫孩童在独行的，幽深的凛然。
他的身体是个孩子，但他的心绝不会是。陆庭川这样想。
五毒少年和唐惊火看上去十分亲密，就连现在唐惊火坐在床边摆弄他的机关零件时，也把这少年抱在自己膝盖上，还不时低下头凑近他耳边说些什么——那姿势不像是兄弟或父子，反倒透着恋人间的宠溺与缱绻。不灭烟的情报中有提到过这孩子名叫卿竹，字号天蛛，是浩气盟中人，对于唐惊火为他叛出恶人之事也略有提及，但这五毒少年实力如何，竟连手眼通天的不灭烟也不得而知。
卿竹实力如何，不灭烟所有的情报中都只字未提。
陆庭川这时有些怀疑唐惊火的出现是浩气盟设下的陷阱了。且不说卿竹的出现，单说唐惊火不前往盘龙坞休整而是在巴陵镇驿站停歇这一点，尽管可以用天色已晚来解释，但怎么想都有些牵强。
唐惊火的机关已经足够难缠，现在还多了一个不知实力深浅的卿竹，显然情况就麻烦多了。
不过……如果能在卿竹出手之前先解决掉唐惊火，自己或许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对暗杀者来说，这样的夜色还不够黑暗。
快到三更天时，客房里的蜡烛才终于熄灭，唐惊火和卿竹都已经睡下了。
不破坏门窗进入一间屋子对陆庭川来说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无声无息地靠近两个熟睡中的人更是如此。外面那些浩气盟护卫对他的闯入一无所知，他们当然也不会知道，此刻他的弯刀就抵在唐惊火的咽喉上。
他甚至不需要一招一式就能割断唐惊火的喉咙。
陆庭川也的确正要这么做，刀刃已经在唐惊火的颈上拉开了一道流血的口子，只要他再用力一分，唐惊火的血脉就会被他割断，这唐门青年的生命就会和鲜血一起迸溅出来，洒满他白色的风袍，也溅在他身边的卿竹身上。
但就在他即将加重手上的力道时，原本正在熟睡的五毒少年忽然睁开了眼！
——银白的蛛丝结成罗网从天而降，缠住了握着弯刀的他，也让他立刻显出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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