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红莲幕下紫梨新
秦泽一脸阴沉地走进了门。
“你老实告诉我，阿岚，”他说，“你到底有没有动唐惊火的机关？”
“这儿谁也没有我了解你，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不会那么做——你素来谨慎，尤其是在进入你完全不了解情况的地方的时候，怎么会做出贸然触动机关的事情来？如果真是你做的，那我无话可说，可要不是你做的，那要么就是陆庭川把责任推在了你身上，要么……就是你为了袒护他骗了不灭烟大人！”
沐霜岚定定地看着秦泽，她已经在秦泽的逼问中下意识地退到了墙边，手指攥紧了暗红的裙裾。秦泽的目光对此刻的她来说，就是康雪烛手中那把生生将琴魔高绛婷柔若无骨的双手剔尽血肉的刻刀。那把刻刀不刻金石竹木只雕刻活人，刀下筋骨血肉都会活生生地被分离开。现在秦泽的目光就是如此，他要一寸寸把她蹩脚的谎言肢解了，剖开那些在他眼里幼稚可笑的辩解，让她和她的意图都无路可逃。
他太了解她了，若论对她的了解，裴然、洛凝月和陆庭川都比不上他。她会不会做出这样冒失得坏了整个局面的事情，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样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她，怎么会贸然前去浩气盟占据的巴陵县协助陆庭川，又怎么会触动唐惊火的机关？这不是在商路上截浩气盟的货物，而是刺杀恶人谷的叛徒，刺杀和劫道哪个来得危险，她能不知道么？
无论如何，这不是她沐霜岚能做出来的事情。秦泽清楚得很。
“秦泽，我……确实没有那么做。”她苍白着脸说，“我是后来才赶到的巴陵，到驿站的时候，桑杨沙已经和唐惊火打起来了，他的眼睛就是那时候受的伤。那时唐惊火身边还有那个叫卿竹的孩子，就是让他不惜被我们追杀也要投奔浩气的那个，那孩子的实力连不灭烟大人也不得而知，可他和唐惊火一块出手，差点儿就让桑杨沙死在了那里，否则我也不会去救桑杨沙……总之我承认，我没有触动那些机关，也是我在不灭烟大人跟前担下了责任，而且袒护了桑杨沙，但这件事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责任啊，秦泽。”
“哦？那你说说，你的责任在哪？”秦泽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些。
“我的责任……在于没有提醒他小心卿竹那孩子。”她说，“桑杨沙离开恶人谷之前是没有告诉我，但他要去巴陵，我猜到一定是不灭烟大人让他去刺杀唐惊火——唐惊火早在你引我入谷之前就已经叛出恶人谷，不灭烟大人一直在追杀他，这件事情你我也知道。而明教武学本就克制唐门，所以我一开始也是认为他能够顺利解决唐惊火的，更何况……直到我抵达巴陵县之前，我都以为他的对手只有唐惊火一个人。”
“的确，不灭烟大人的情报中有提及卿竹那孩子，但情报里只说了那孩子是唐惊火背叛我们的原因，并没有说明他实力如何。直到这次我和桑杨沙与他交手，才知道他除了毒经功夫深厚之外，补天诀修为也不在我和洛凝月之下……我到了驿站，才发现桑杨沙要面对的是那孩子和唐惊火两个人，在我到那儿之前，他可是自己一个人啊。”
秦泽又转过头看了看眼睛上还蒙着白布的陆庭川，然后朝他问道：“陆庭川，当时的确是阿岚说的这么回事没错吧？”
“确实如此……如果不是阿岚及时赶到，只怕我也回不到这儿来了。”陆庭川叹了口气，“可是秦泽，这件事还是我的责任，即使阿岚说她也有过错，但和我的比起来不算什么——请你向不灭烟大人说明清楚，我不想让她受到责罚。”
沐霜岚还想解释些什么，但她觉得自己还是什么也别说来得好些。这个时候再解释也没用，多余的解释并不会派上什么用场。何况，该说的她也都说了。
“这你不必担心，不灭烟大人那儿我会去解释的，我也可以保证他不会为难你和阿岚。”秦泽揉了揉额角说，“我与阿岚有婚姻之约，不灭烟大人再怎么苛刻，也不会为难指挥使的未婚妻的，当然，也不会为难你。”
“可是……刺杀失败不是我的错么？”
刚要走出门去的秦泽听到陆庭川的问话，推开门的手停顿了一下。
“那是因为，你是阿岚的挚友，更何况……之前你的过错，她都在不灭烟大人面前担下来了。”他答道，“你不必担心，这件事情交给我就是。”
然后他推开医馆的门走了出去，掩上了门将暖黄的灯火和沐霜岚不安的目光都留在了身后。
看着秦泽掩上了门，沐霜岚才收回了望向他的不安的目光，她在茶桌边上坐下来，轻轻咬着下唇，目光定定看着自己的左腕——被球球叼走的那只银镯子已经让陆庭川悄悄放了回去，此刻她手腕上就戴着那只镯子，一只银色的蝶在纤细的手腕上展翅欲飞。
“……果然还是这样啊，阿岚。”这时她听见陆庭川的声音，“只有你会相信我，也只有你……会站在我这边替我说话了。”
“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样呢，你说是吧？”
沐霜岚轻轻垂下了头，长长的白发遮住了她的侧脸，她并没有转过头去看躺在竹席上的陆庭川，何况陆庭川这时什么也看不见。她就这样静静坐着，过了好一会，陆庭川才听到了她轻得如同梦呓般的回答。
“我说了我没有理由见死不救，桑杨沙。”她的声音比蝴蝶飞离一朵花时更轻，语气也是一贯的清冷温和，“身为挚友，我应当如此。”
正如秦泽所说的那样，在他向不灭烟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之后，不灭烟没有责罚沐霜岚，也没有为难铩羽而归的陆庭川。至于要求沐霜岚治好陆庭川被毒伤的眼睛，那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对于正在为那场盛大的婚礼做着准备的，恶人谷里的人们来说，这件事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不灭烟不计较，当事人也没多说什么，自然就这么过去了。他们一样可以继续期待秦泽和沐霜岚的婚礼，继续为这桩喜事的渐渐临近而欣喜，尽管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此。
对这场婚礼并不期待的，事实上并不只有陆庭川一个，裴然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尽管原因和陆庭川不一样，但他也的确不看好这桩婚事，只是没有说给任何人听罢了。
早在金门关之战前，裴然就已经预感到秦泽要与沐霜岚定亲。他与沐霜岚是相知多年的好友，与秦泽接触也不少，秦泽待沐霜岚如何，从沐霜岚入谷那天起他就看在眼里。他当然知道秦泽有意于她，她在入谷之前受过多少苦，秦泽就要补偿她多少倍，只要能给她的，秦泽都会给她，包括恶人谷指挥使夫人的身份。哪怕她并没有刻意向他索取过，他也还是会给。所以他与沐霜岚定亲，这确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即使一切看起来都这么合情合理，顺利得不能更顺利，裴然也还是感到不安。这一切实在是太顺利了，就像一条花团锦簇的坦荡大道，人们只看到繁花似锦，只有他看到了花丛中躲藏着的吐着信子的毒蛇，和道路之下通往深渊的陷阱——谁也没有发觉有什么正在这一片美好之下挖掘着吞噬一切的陷阱，或许是沼泽，或许是流沙，但无论是什么，它都会葬送所有人，并且没有人能够逃脱。
他的不安并不是因为秦泽，而是因为陆庭川，更确切地说，这种不安来自于他对秦泽和沐霜岚的态度。
所有人都知道沐霜岚是陆庭川唯一的挚友，陆庭川与谷中大多数人都不过点头之交，只对沐霜岚一人推心置腹，心里想些什么都只对她说。而沐霜岚也待他极好，就连这回他刺杀叛徒唐惊火失败，也是她替他担下了责任，至于平日里对他如何予取予求更不必说。裴然也知道陆庭川这人素来孤僻，如今有了个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自然一门心思都在这人身上。可作为沐霜岚的朋友，陆庭川对秦泽的排斥着实是太过奇怪——或许他们自己察觉不到，可裴然却是旁观者清，尽管表面上陆庭川对秦泽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恶意，但事实并不是那样，陆庭川甚至不愿意和秦泽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他看得出来。
而对于沐霜岚这个唯一的朋友，陆庭川却又太过依赖了，他自己是察觉不到，可裴然早就看出这种依赖已经渐渐变了味。他信任或者说依赖沐霜岚，这本来没有什么，毕竟除了沐霜岚他也不会信任别人。可他如今已经想要沐霜岚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当然不会明说，但裴然清楚得很。在陆庭川眼里，沐霜岚就是唯一的，挚友也好亲人也罢，唯一的都是她，哪怕在相识之初，他们谁也没有提过半个字的男女之情。
但没提过不代表没这么想过，尤其是陆庭川。尤其是沐霜岚这回在不灭烟面前替他承担了刺杀失败的所有责任之后，他不可能不去猜想沐霜岚为何这么做。更何况……这可不是一般的差错，即使是出于挚友间的情谊，只怕一般人也未必有这样的勇气。如今沐霜岚为他如此，或许她自己觉得是出于友人情谊，但陆庭川绝不会这么想。
再说了，他们可不是在孩提时就成了朋友的。男女之间要说有什么不掺情欲的朋友之情，要么那两人中有一个是断袖或磨镜，要么就只能是从小就像亲兄妹似地相处。童年毕竟鸿蒙初开，人还不知世间有情爱欲念，即使对彼此有好感，也绝不会往男女之事上想，只当是兄弟姐妹间的亲近。可陆庭川与沐霜岚相识相知成为挚友，却是在成年之后。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能不知男女情欲为何物？
只是沐霜岚完全没把他的提醒当回事罢了——在澜沧城时他就提醒过她，但这提醒她倒是全当做了耳边风。
“阿岚，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定亲成亲是你和秦泽的意思，连谷主也点了头，我自然没有立场反对。”在到白骨陵园的医馆去送作为贺礼的山水画时，裴然有些忧心地对沐霜岚说，“可是，你还记得你到澜沧城去的时候，我是怎么提醒你的么？”
“你说桑杨沙——也就是陆庭川的事情？”沐霜岚问，“我们的确起了些争执，但不过是……我师兄曲扬风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罢了，那又怎么样呢？”
“虽然这事也是莫名其妙，但桑杨沙行事素来如此，我倒是习惯了。”
“我该说你什么好，阿岚？”见沐霜岚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裴然也只有叹了口气，“你入谷这两年来，医术是长进了不少，谷里的规矩也熟了，可这人情世故……我到底还是教不会你——我以为你在龙门遭了那一回难，对人心早就看透了，可现在看来，你倒是半点也没看透啊。”
“裴然，你这又是何意……”
沐霜岚下意识地想接着问下去，但裴然却只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罢了，作为朋友，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些了——你出阁那天能平平安安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他说着，将手里的画卷放在了茶桌上，“这幅画是我特意为你画的，你离开师门这么久，应该也想念南疆的景色了……记得你和我说过，从前你喜欢大地祭坛的景色，我就画了大地祭坛的风景。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回五毒总坛，要是实在怀念师门，就看看这幅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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