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学生娃子，是创业青年！”

李燃手里捏着一叠崭新的“乔布斯数码维修专营店”传单，斗志昂扬地拐出打印店，穿过曲折狭窄的长巷，一路奔向明媚的明天。

刚明媚没多久，他忽然听见熟悉的方言，是奶奶的声音：“别搬了别搬了……欸别扔，造孽啊！”

前方路口拥挤，趴着许许多多瞧热闹的人，李燃扒开人群，朝里张望，家里的家具用品一件一件从里面被丢了出来。

李燃脑子嗡的一声，身体先于意识冲了出去，“干什么的?”他一把扯住花衬衫的衣领。

葛奶奶拼命拉住李燃，“燃燃，不要，不要跟他们起冲突。”

花衬衫是房东带过来的，他踢开脚边碍事的盆栽，“快点清理。”

李燃说：“我们交了房租的，你再拿东西我就报警。”

房东亮出手里的执行单，“小兄弟，报警也毛得用嘞，我这是合法执行，跟你奶奶说多少次要搬咯，一直毛搬，我也是莫得办法，这个地方住不得人了，现在社区越查越紧，说是有消防通道隐患，电子世界那边更加严重，那些违建都要拆除了！”

电子世界?不是说不拆吗?

李燃转身狂奔向电子世界。

“传多少年要拆咯，拆了吗?没有，这地方五年前我就租下了，怎么样?比其他地方便宜多了。兄弟，以你的能力，租个店铺自己当老板，没两年肯定飞黄腾达了。”租房中介的话犹在耳边。

电子世界同样的混乱，“退钱！”“还钱！”“别打电话了，那些承包商早就跑了！”“不能让他们拆，跟他们拼了！”

一群人乌泱泱冲向围栏。

李燃站在人流里，仿佛看见刚盘下来，广告都没来得及打的乔布斯专营店轰然坍塌在他眼前。

像是12岁那年，工厂里一句违规操作，随着一只薄薄的信封，父亲终身瘫痪在轮椅上，不久，母亲不堪重负走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庭分崩离析。

夜，电闪雷鸣，雨瓢泼而下。

李燃和奶奶浑身湿透，背着蛇皮袋，站在奶奶做保姆的主人家别墅门前，等着里面的人开门，然后大发慈悲收留他们。

他低着头，脑中反反复复响起12岁来星洲时，奶奶在大巴上跟他说的话，“以后，不是我们挑日子，是日子挑我们，要学会低头，学会认错，要吃得苦，耐得烦。”

要学会低头，要学会低头。或许他就是太不会低头了，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门开了，他垂着眸，低声叫了句：“沈叔叔好。”

对面一片沉寂。

他抬头看过去，不是什么沈叔叔。

沈耀，他认识的，开学那天，他因为偷带手机被叫到讲台上念检讨，候场的时候，沈耀就坐他边上，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要在他后面上去领奖。

沈叔叔的沈，是沈耀的沈。

这世界真是够魔幻的。他自嘲的想。

沈耀没什么表情，开了门就转身回屋了。

沈叔叔坐在沙发上，奶奶领着他过去，矮身坐到小凳上，“阿浩啊，又要麻烦你咯，我今天……被赶出来了，你不知道那几个人有多恶，屋里头的东西都砸坏咯，说赶人就赶人，我也是没得办法，才来找你。”

沈叔叔正抽着雪茄，烟雾笼在空气中，把他那张很商人的脸罩得不甚清晰，葛奶奶说完了，他放下翘起的二郎腿，许下恩典：“芬姨，您先别着急。这样吧，您就先在我这住下来，房子回头慢慢找。”

“那怎么好意思嘞，燃燃的学籍就是你能帮忙搞的，你又留我做活，现在又收留我们……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沈浩夹着烟的手搭到腿上，用非常和缓的语气，把话说得合情合理：“咱们是老乡，光林又是我老同学，现在李燃和耀耀又并到了一个学校，冥冥中这是多大的缘分呢是不是，您现在遇上了困难，我肯定不能不帮……梦瑶，你给他们安排个住处。”他叫沈耀的妈妈。

片刻后，李燃和奶奶站在杂货间里，蒋梦瑶说：“芬姨，本来也想让你们住客房的，但是你也知道沈家亲戚多，时不时要过来串门，搬来搬去的也不方便，这间屋子里正好有个露营的帐篷，可以住人，您要是住不惯的话，再跟我说，我给您换床。”

葛奶奶急忙说：“不用不用，孩子们就喜欢住棚子。”

这天晚上李燃在帐篷里被疼醒，捂着肚子到处找厕所，可能晚是上淋了雨，坏了肠胃。

他没有乱看的习惯，进了别墅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奶奶又出去给家里购物了，是真的不知道卫生间在哪——这别墅怎么那么大?

李燃楼上楼下的跑了一圈，其间两次遇到在楼下练瑜伽的蒋阿姨，不好意思开口问，住在人家家里已经够麻烦人的了，怎么好意思为这种小事打扰她?

他又一次推开了二楼的一间屋门，屋里热气氤氲，洗手台前站着一个人——沈耀。他只下半身裹了条浴巾，好像被吓到了，手里的东西都惊落在地，李燃硬着头皮解释：“我不知道里面有人。”

沈耀微微侧过头来，语气糟糕：“客用卫生间在楼下。”

李燃道歉：“抱歉。”

刚要关门，又听见沈耀说：“以后在我家，麻烦学会敲门。”

李燃在楼下上完了厕所，心想，这一天可真他妈够了。

他躺在床上，再一次痛恨被骗钱的自己，真够愚蠢的，如果没被骗钱，如果没被骗钱，短期内也找不到合适的房子租吧，先前那种便宜的房子是租不到了，好一点的房子，按星洲的房租，把他们账户上的钱掏光了，又能租几个月?

原来住在这里，是必然的结局。

18岁的少年，自尊有多重要呢，可在生活面前，它一文不值，李燃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深刻的明白这个道理。

早上刚从楼上下来，就听见蒋阿姨对奶奶说：“不要跟他讲土话，这么大的孩子会受影响的。”

大约奶奶用方言和沈耀三岁的弟弟讲了什么。

蒋阿姨带着他那个弟弟坐在餐桌上吃早餐，沈耀坐在他们对面。

蒋阿姨见他下来，客气道：“李燃起了?坐下吃早饭吧。”

不用奶奶多说，他一语不发去厨房间，端起奶奶准备好的面条，站着吃起来。

沈耀起身跟他妈打招呼，“妈，我吃好了。”

蒋阿姨又点到李燃：“你跟李燃一个学校，让金师傅一起送吧。”

葛奶奶立刻推辞：“不用不用。”

蒋阿姨坚持道：“一起送吧，顺路。”

的确不用，他可以骑自行车，也可以坐公交，最主要的是他不太想和沈耀独处，料想沈耀也不会想带他。

可沈耀听了他妈妈的话之后竟然真在餐桌边等了起来。

奶奶一直用眼神示意他，再推辞只会显得不识时务，李燃只好放下碗筷，走过去。

沈耀先上的车，他的那一侧车门关闭了，李燃绕到另一侧，上车后，他伸手想把车门拉上，可这门不知怎么回事，他用力拉了两下都没反应，紧接着他感到一只手按住了他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李燃回头看过去，沈耀正低头看书，金师傅说：“别拉了。”

李燃松开手，金师傅在车顶某处按了一下，那门缓缓合上了。

哦，原来是自动的。

沈耀刚才的那一下触碰带着安抚的意味，李燃想，这人也许只是高冷了些，其实人还是不错的，为了缓解尴尬，也有心想拉近一下关系，李燃摊开手掌，亮出里面的糖。

沈耀看了一眼，疑惑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李燃说：“吃糖吗?你弟弟给的。”

说起沈亮，虽然跟他是亲兄弟，但是和他一点也不像，开朗活泼，好相处多了，可能是因为年纪小。这糖是他塞给奶奶的。

沈耀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耳机，戴上了，意思不言自明。

这下不仅尴尬，而且李燃觉得自己像个傻逼。

算了，以后再也不凑近他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