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原祁坐在他的奔驰驾驶座里抽烟。
这车比起那些富家子弟喜欢的造型夸张的超跑，既普通又低调，富二代有的那些臭习性，他其实真没有。
他看着楚孟嘉戴上头盔，骑上摩托拐出了校门后的这条路。
他开着车，不紧不慢地跟上。
下班高峰期，路上堵的水泄不通，摩托很快在车影里从视线中消失了。
他打了个电话，挂掉后，他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红绿灯后像挤牙膏一样往前缓慢挪动的车，夕阳的光照在脸上，刺得人有些心烦，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过去，或许是因为无聊，而他最怕的就是无聊了。
烟灰缸里堆了五只烟头，车停到那家名为“二折”的理发店门口时，他竟然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消磨了那么长的时间。
楚孟嘉从隔壁的面馆里吃完了一碗面，走进“二折理发店”上他的班。
王原祁没有再抽烟了，这街上，有骑着电动车载小孩放学的家长，有卖饼的推车，有追着电视剧看店的店长，银杏叶在傍晚阳光的透照里浅淡似金，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他看向理发店里拥挤忙碌的人流，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他现在应该在他爸的公司，在他拉着窗帘的卧室，或在帝都的任意一家酒吧里。
他下了车，走进店里。
服务人员很热情，王原祁被安排着坐到了沙发椅里，穿着西服的男生问他：“有相熟的理发师吗？”
王原祁说：“有推荐吗？”
男生指了好几个人，王原祁喝了口茶，说：“楚孟嘉呢？”
男生似有惊讶，“他?他一般都剪女头啊，女孩都爱约他……您要约他也行，我去跟他说。”
楚孟嘉很忙，染发烫发都很费功夫，他上好了一个女生的染料，转过身来面对王原祁时，王原祁已经坐在椅子里从镜中看他好一会儿了。
楚孟嘉一见他，挑了挑眉，说：“这么巧啊。”
王原祁也说：“是啊，这么巧。”
好像都不在乎为什么会在这里碰面。
楚孟嘉打量他的头发，说：“我剪男头一般，你想怎么剪?”
王原祁抬眼看他，说：“你看着剪。”
楚孟嘉降椅子、系围布、拿剪刀，动作表现得很专业娴熟，王原祁说：“你做这个多久了?”
外行也知道这行有这样的功力，是要经验、要时间打磨的。
楚孟嘉说：“我初中就自己打工挣钱了。”
楚孟嘉是南方人，能考上青北，他多努力、多聪明，王原祁好像忽略了这一点。
王原祁看着他，还是无法想象他是怎么长大的。他打球、握笔的手指碰在他的发尾，轻柔而干脆，像他这个人，是包裹着棉衣的冰块。
也许他这一面只针对外人、陌生人，王原祁对他而言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对他认可的人，比如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儿，他应该会很好的，他会毫不设防地，把温暖的那面，全都给她。
王原祁眼睛垂下去，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不着边际地想了这些，等到楚孟嘉解了围布，王原祁站起来，镜中冷漠的眼又笑起来，他摸着了桌上的手机，到前台去结账。
前台的小姐姐再次热情地给他推销起本店的各种金卡，“如果您满意我们的服务，可以办个卡让这位理发师长期地为您理发哦。”
王原祁没有看台上的宣传册一眼，他狭长的眼尾上挑，看着口干舌燥滔滔不绝的服务生，说：“你觉得办哪种卡比较好。”
年轻女生被他这么一看，觉得他面貌英俊，不可逼视，不禁心神一荡，闹了个大红脸，“当……当然是我们的至尊卡了，这是我们理发店最顶级的一张卡，办卡即可享受一年不限次洗发、护发、理发，如果您愿意，还可以办理家庭卡呢……”
王原祁说：“就这个了。”
前台女生说：“好的好的，您可以把身份证给我，我帮您录入信息，或者您也可以这边扫码实名制办理哦。”
王原祁钱包放在车里，他懒得拿，扫码填了信息。
楚孟嘉弄好了一个女生的头，看他站在台前好一会儿了，过来见他在手机上敲字，说：“你想剪发过来找我就行了，用不着弄这个。”
前台女生一听他这么说，使劲冲他眨了眨眼，“那哪有办卡方便呢，嘉哥?”
王原祁收起了手机，说：“你说的对。”
小姐姐在电脑里录入信息，忽然说：“'哎……今天是您的生日呢，可以享受9.8折优惠哦。”
楚孟嘉靠在台上的身体站直了，眼睛看向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王原祁手插在兜里，他把那些危险都藏匿起来时，是很好说话的，这种好说话又时常带着一种轻佻，他说：“是吗？”
女生愈发轻声细气，“是的哦，祝您生日快乐。”
王原祁从她手里抽出那张卡，说：“我不过生日。”
“卡算在楚孟嘉头上。”他补充道。
“……啊……好吧。”莫名被减了业绩的前台一脸空白。
楚孟嘉则问道：“为什么不过生日?”
王原祁却似浑不在意：“不过就不过，哪有为什么?”
他夹着卡的手指抬了抬，示意自己走了，然后就背过身出了门。
王原祁是被一阵摩托车声吵醒的，他有严重的失眠，竟然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睡着了，或许烟火气真的能催人眠。
他从驾驶椅里坐起来，脖子有些僵，转开钥匙，车前灯射出去，楚孟嘉戴着头盔的脸转过来，王原祁也看见他了。
楚孟嘉把头盔取下来，他下了车，敲他留了一线的车窗，车窗降下来，楚孟嘉弯了腰，从窗户里看他，“饿吗?”他问。
王原祁真的饿，他忘记多久没吃饭了，大概有十多个小时。他刚睡醒，只觉胃内空空，诚实道：“有点饿。”
楚孟嘉说：“下车。”
王原祁坐在楚孟嘉的后座，仍然觉得新奇，他为什么会坐在一个男生的后座，他赛车都玩腻了，为什么会觉得呼啸过身侧的风很自由，不止是风，夜、灯、树、远方的星空、路过的汽车，它们都很自由。路长得好像没有尽头。
楚孟嘉在路边停好车，在为数不多的还开着的一家路边摊坐下了，王原祁也拉开椅子坐。
夏末，晚上十一点多，空气里不再有燥热了，只有潮湿的微冷。
王原祁穿一件黑色的冲锋衣，黑裤黑鞋，审美单调，看上去却藏不住的矜贵。
他坐在一天要擦上百次的桌椅间，像是一点也不属于这里。但他很自如，好像很安于此处。
他很多时候一点也不像个富二代，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楚孟嘉觉得能和他做个朋友。
楚孟嘉说：“我有时候下班饿了就来这吃一碗面。”
王原祁看老板在锅台上娴熟地忙碌，点了点头。
面上来了，上面飘着一层红油，王原祁看着楚孟嘉又加了一大勺辣椒，一大勺醋，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他吃了两口，看楚孟嘉大口大口的吃完了大半碗，楚孟嘉抬眼看他，“吃不惯?”
王原祁没什么吃不惯的，他不挑食，只是不太能吃辣。他低了头，吃了一口，呛到了，咳得停不下来。
楚孟嘉说，“你吃不了辣?”他把面碗拖过去，“怎么不早说?”
他叫了声：“老板，再来碗清汤面。”
这老头的摊不刻意说，都默认是要辣汤。
楚孟嘉吃完了自己的面，起身说：“你在这等我一下。”
清汤面上来了，王原祁低头吃了两口，摩托的声音自远及近，楚孟嘉拎着一盒蛋糕走过来。
王原祁真没过过生日，他握筷的手不知不觉顿住了，楚孟嘉打开了蛋糕盒，在中间插上一根蜡烛，“借你打火机一用。”
王原祁除了不习惯，还隐隐有些不安和……恐惧，一个蛋糕而已，他在恐惧什么呢，好像有点可笑，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递过去了。
楚孟嘉转动齿轮，点燃蜡烛，拥挤的路边摊桌椅，幕天席地，空气湿得人皮肤黏腻不堪，烛火的映照之下，能看到桌面上擦不干净的油垢。
楚孟嘉说：“许个愿。”
王原祁有一瞬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他好像今天下午开始，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许他可以漫不经心地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反正他一向如此，但他现在不想，他说：“我没有愿望。”
可能火光太耀眼，楚孟嘉又看见他右耳耳垂上的小孔，下午给他剪头发的时候就看到了。他说：“你为什么不过生日?”
王原祁拿回打火机，在手指间转动，“我们家都不过。”
生日也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吧。
他点了支烟，半真半假地说，“没人记得我的生日，我小时候有几年，他们不记得给我零花钱，我没钱买早饭，几年都没吃早饭，晚上回家在冰箱里找吃的，冷菜馊饭都吃过。”
他至今不觉得吃饭是件重要的事，有时候一天不觉得饿，他可以一天都不吃，饿了不分时间点，让人给他做好饭送到家里去，吃饭从来没什么规律。
“不是，你真信啊。”他吐出一口烟，看着楚孟嘉，笑得难以自抑。
他话里带着北京口音，应该从小就是在北京长大的，楚孟嘉说：“确实很像编的。少爷。”
“哈哈哈。”王原祁笑。
他把烟按灭在地上，吹了蜡烛，低头继续吃面。
他胃很不舒服，他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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