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无际的花海,绿浪携着点点白花。他看见了远处那个朦胧的背影,心中一喜,迈开步子冲过去。那个背影似乎感受到他的存在,缓缓回头,一袭长裙如白鸽般随风飞扬,但她的面容依旧是模糊的。“最近还好吗……汐夜……”
他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与无数回音,刚想回答却一脚踏空,底下的土地霎时崩坏,一条巨大的裂谷出现将他吞噬。她的身影猛地一颤,向他奔来。不要!他欲开口,却被深渊伸出的上千只无实体的手抓住,拽入更深的黑暗。他看见她纵身一跃,与自己一同坠落。她的双手向他伸来,可他怎样都挣脱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也一点点被黑暗吞噬。“还我命来……”似是那些亡灵的幽怨。她的身体逐渐消失,消散在空中,可他毫无办法。最后那刻,随着她的面庞也破碎,一滴温热的泪落在他的脸上,刹那间,所有的游魂都被驱散,他再次睁开眼,却看不见她。
“姐姐!”你一定还在的,对吧……
他从噩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死寂的房顶。发呆许久后,他才缓缓起身,又开始盯着墙壁。窗外发出敲锣打鼓喜庆的声音,是异于平常的。今天是怎么了?他想了半天,才意识到今天是万鬼节。万鬼节是冥界特有的节日,为纪念女娲娘娘建立三号归零计划的日子,所有亡魂都欢聚庆祝。最重要的是:这天没有人会死亡,等于他不用工作了!唉,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忘记,早知道多睡会儿懒觉了。他正想躺下,突然忆起每年万鬼节都要给孩子们讲故事——现在他们估计已经在等了吧。
真烦,早知道当初就不做承诺了。他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披上旧的黑袍,从头遮到脚,转头便撞见镜中的自己:凌乱的灰发尽显凄苍,伤疤满脸,样子令人不寒而栗,看上去像极了一个丑陋的老头。他阴沉下脸,拿起桌上的面具并戴好,又拉了拉黑袍的帽子,遮住整张面孔和头发。
推开冰冷的石门,随着刺耳的开关声,他伫立在空荡的大堂角落,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孤独感。今天大家都放假……跑这么早的吗?甚至连柳涟都走了……而且没人喊他起床啊。真是无语。他晃晃悠悠地走出冥王府,渡过忘川,远远就望见了灯火繁华的彼岸。默默上岸,走过,低着头,对于身旁的景象他只是走马观花地瞥一眼——毕竟看了近千年。
直到他意识到刚刚有人叫他,再回头时,已经走了一段距离。那是茶馆的老掌柜,他的老相识。在冥界里,能有相识长久的关系实在鲜有,毕竟在冥界,亡魂的主要资金来源是故人所烧的纸币,而大多数人都不再坚持这个传统,所以近几年冥界的人员流动很快——没钱的魂灵只好去转世投胎了。
“今年这万鬼节你来得着实太晚了,”老掌柜笑着招呼道,“那几个熊孩子等得太急,见不着你的影,便自己跑去玩了。既然来了,不妨坐会儿?”听罢,汐夜顿感无奈。他脾气好,倒也不恼,不过既然都来了,干什么呢?
老掌柜在给旁边的客人倒水时,随口提道:“今年我家茶长势不错,清明时崽子们也给我们这些老祖宗烧了点,你要尝尝吗?”“茶?你们家还有给先人烧茶的传统?”汐夜被这话噎住了,有些哭笑不得,“什么茶?”掌柜没想到他会应,略带惊讶地回道:“碧螺春,尝过吗?不过价格不菲啊。”“钱不要紧。”汐夜拿出昨天才发的工资,厚厚的一沓纸币使旁边的客人眼睛都直了。掌柜笑眯眯地接过钱,娴熟地沾点口水迅速地点起钱来,归还多余的零钱后,他便高高兴兴地转身走进店内了。不过……碧螺春是什么茶啊……汐夜沉思着。可真是一点都没听过。
一队长长的花车走过,个个扮着神魔鬼怪,汐夜似乎还看见了扮他的,只能说是非常尴尬。
对面本来有一家特别好吃的豆腐店,但今天关门,有不少人在门口长吁短叹。
一个老太太,正在摇另一个老太太的手,笑着喊,奶奶我饿了,我要吃你包的饺子。
邻桌三五好友聊得正欢,豪言着曾经的歃血立誓,但不知道后代早已恩断义绝。
冥界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茶已经送到,但还未尝味,就被一个尖锐的童声打断了:“汐爷爷!汐爷爷在这里!”汐夜回首,只见十来个穿着破烂衣裳的孩子,正单纯地朝他傻笑着。一个小孩扯了扯他的衣袖:“汐爷爷你终于来了,我们要听你讲故事。”汐夜怜悯地看着他们。冥界的小孩子是很少的,因为大部分地区都觉得夭折本就是不祥,不给孩子搭个墓,更别说烧纸了,在冥界的亲戚也大都不愿抚养一个永远不会再长大的吞钱无底洞。面前的这些孩子,真的是很幸运。“好啊,想听什么故事?神仙还是鬼怪?”
令他惊愕的是,孩子们竟然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年纪最大的那个轻声开了口:“爷爷,我们想听你的故事。”“啊?”汐夜的笑容有些僵硬。但是孩子们的神情非常激动:“听说你曾经也和我们一样是个人,然后刷的一下变成神仙了,最后被盘古派下来打工的是吗?”“呃……”汐夜尬笑着,思考要不要告诉他们盘古早就死了这件事。不过他的故事有什么好讲的?那些黑历史还是不讲为妙。
“你们真的想听吗?”得到的是一阵疯狂的点头。好吧,汐夜叹了口气——小孩子还是得宠着的。
“我是平民出身,父母总是在白天耕作,夜深才归来,家里的琐事全交给了比我大两岁的姐姐。由于忙,家里人不怎么看着我,所以我经常会跑出家门独自去外面玩耍。正是这个令姐姐头疼的习惯,后来救了我的命。
“当权的皇帝腐败无能,我们的生活被剥削得越来越窘迫,早已揭不开锅。那天我在外面遇到一个同龄的小孩,随他走了很远,待回家时却找不到路了。我一直躲在芦苇荡里,看着太阳愈降愈低,脑子里想的全是回家后会不会被爹娘打骂,顾不上肚中饥饿。最终却是姐姐找到了我,不由分说地打了我一巴掌,然后又哭又笑地抱着我,我气都不敢喘一下,愣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来她往我怀里塞了个白米馒头,看着我把它吃掉(那是我童年吃过最好的一餐),才告诉我刚刚发生的一切。
“人们受不了皇帝的剥削,举起旗帜开始反抗。军中人员紧缺,便强迫百姓参军。爹被抓走了,娘也被虏去在军中打杂,只有姐姐因为没用独自存活了下来,而我由于一直在远处对此分毫不知。那些豺狼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劫去了,姐姐将剩下的家具能当都当了,那个馒头或许就是一件衣服或一套被褥。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于是从此我们过上了漂泊的日子……”
才讲这么一点,孩子们便开始目光呆滞哈欠连天了。汐夜不禁无奈:他们还是适合听神话故事啊。他轻摇着头,抿一口手中的茶,顿时被它的香气惊住,香味浓厚,却又不失茶特有的清新,最重要的是,这个味道很熟悉。在哪里尝过呢?肯定是他记错了。在他生活的时候,还没有“碧螺春”这个东西呢。
他将茶一饮而尽,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汐夜惊得一颤,差点把茶吐回杯中。这茶倒是安稳地下了肚,但他也被呛得接连咳嗽。带着些许怒气回头,却是一个女子身着长裙立在他面前。一改往常低马尾的造型,及腰长发经过细细手编,带点古风的面容配上现代的齐膝连衣裙意外地合适,清新风格再加上紫色调带来的优雅……好像全让脖子上挂的十字架形项链给毁了。孩子们趁这个机会,悄悄地跑到远处去玩了,邻座也开始压低声音窃窃私语,不时斜眼往这里瞥一眼。
“很抱歉打扰了你,”她抿起嘴微笑着,眼里闪过一丝迟疑,“但是你之前答应过万鬼节会陪我玩的……应该没忘吧?”
这个消息如同霹雳一样轰然砸进汐夜的脑袋里——啊?他还说过这事?什么时候说的?她说“之前”,这个时间范围也太大了吧?大概是哪次闲聊时偶然提了一嘴?不管了,附和就行,千万不能让她发现他已经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啊……对不起……【第一步:道歉】”他拖着长腔道,“我当然没忘……【第二步:撒谎不眨眼】只是和孩子们承诺过每年万鬼节都要给他们讲故事,你也知道的,【第三步:借口推脱】所以暂时还没去找你……【第四步:战术性拖延】柳涟也在吗?【第五步:转移话题】”
但是她的脸色却顿时冷下来,撇了撇嘴:“你说谎。”
汐夜心一颤,思考着该如何圆场。一串狂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笑得前俯后仰,捂着肚子喘不过气来。活跃气氛的来了——佰安。这位大名鼎鼎的活无常一甩黑色的碎发,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摊开两只手:“诶哟哟,别苦瓜着张脸了,还是给你解释一下前因后果吧。我呢,闲得无聊,和姈妖打了个赌。如果她对你撒谎说你忘记陪她玩,你会回答什么呢?她坚信你的记忆力没这么差,而我赌你会用另一个谎言回答……结果就不用我多嘴了。”佰安转向旁边的女子,“愿赌服输,魇小姐。”
她只是低着头嘟囔道:“看来还是我不了解你。”这话显然是对汐夜讲的。
不知什么时候,死有分也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搭档的旁边,还保持着他那惯有的贵族一套:“汐夜,你是不是应该补偿一下姈妖?”
于是汐夜也加入了他们的逛街小分队……
万鬼节当天,在忘川里放鬼灯是必不可少的一项传统。鬼灯的火焰不会被水浇灭,亡魂会将心愿写在纸上并着鬼灯一齐投入忘川河,让它们随着河水飘进冥王府,传说冥王看到后会实现他们的心愿……才怪,冥王又不是圣诞老人,这是他的本职工作吗?更何况那纸上有没写许愿者的名字,天知道这是谁许的愿!再真实一点,人家柳涟也不在府里啊……
看着被鬼灯映照得一片光辉的忘川河,姈妖不禁感慨:“今年柳涟的工作量还真大。”“前提是他愿意工作。”汐夜冷不丁地补上一句,“至少我醒来时他已经出门了。”“是吗,那我们也放一个鬼灯吧!”佰安欢呼道。
黯衷(即上文所提的死有分)右手执一毛笔,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列字:为时间挂上十字架的项链。
佰安写的“回家”愣是没人认出来——这龙飞凤舞的草书倒是也有一番别样的意境。
姈妖将写有“贖罪”一词的纸揉成一团,放在鬼灯上点燃。
汐夜挥写下四字“别再等待”。
四个鬼灯随大部队愈漂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