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月光景,上万幅画作,从世界各地,通过最隐秘的渠道,如百川归海般涌向了北京城里,解雨臣的四合院。
这座院子,一砖一瓦都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可如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全被画给占满了,从几米高的巨幅油画,到巴掌大的速写素描,每一幅都带着那个标志性的双月署名,是吴卿半生的心血,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油彩、松节油和老旧纸张混合在一起的、近乎凝固的味道。
胖子叼着根没点着的烟,看着一幅几乎有两米高的巨幅油画被小心翼翼地抬进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胖子花儿爷,你这是把卢浮宫搬家里来了?
解雨臣瞥了他一眼,眉宇间的倦色让他那张过分漂亮的脸都失了三分颜色,只是淡淡地回了句;
解雨臣卢浮宫那几幅明天到。
胖子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半晌才憋出一句;
胖子得,您牛。
满院子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疯了。
黑瞎子咱们这是从倒斗的改行当艺术鉴赏家了?
黑瞎子靠在廊柱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子倦意;
黑瞎子花儿爷,回头给报销个美术史的函授文凭呗?
解雨臣正戴着一副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幅水墨,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专注地看着画。画上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树,树枝上没有叶子,却挂满了一个个精致的牢笼。
这画风,看得人心底发寒。
吴邪没说话,只是盯着画上最小的那个笼子。
那笼子的锁,是个双月的形状。
胖子凑过来看了一眼,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胖子咱们卿卿……心里都装着些什么玩意儿啊?
胖子看着瘆得慌。
解雨臣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画纸,声音听不出情绪;
解雨臣她画画的时候,不喜欢别人看。
所以,这些才是她最真实的世界。
一个被囚禁的,孤独又破碎的世界。
胖子这……这画的是什么?
胖子指着一幅巨大的油画,满脸的匪夷所思。
画的背景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海面上悬着两轮诡异的、一模一样的蓝色月亮。一座无法用任何建筑风格定义的、仿佛由珊瑚和白骨堆砌而成的宫殿,静静地矗立在海底。无数看不清面容的人影,穿着古老的服饰,在宫殿里穿行,像一群没有灵魂的幽灵。
画的中央,是一个赤着脚的小女孩,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裙,站在宫殿最高的塔尖上。她仰着头,看着那两轮蓝月,看不清表情,但那小小的、单薄的背影,却透着一股能把人溺毙的孤寂。
黑瞎子小祖宗的画,不能用常理看。
黑瞎子靠在一幅描绘着无尽旋转楼梯的画旁边,指尖夹着烟,烟雾缭绕;
黑瞎子你看这幅,楼梯没有尽头,每一级台阶上都有一个双月印记,但只有一个是蓝色的。
黑瞎子这哪是画楼梯,这画的是她自己,一直在一个逃不出去的鬼地方打转。
吴邪像是没听见,他的手指在一幅画上轻轻摩挲着。画上是一个小女孩,坐在高高的秋千上,秋千荡向一片漆黑的海,海面之上,同样是那两轮诡异的黑蓝双月。
他哑着嗓子开口;
吴邪胖子,你看这秋千的绳子……
胖子凑过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那秋千的绳索,根本不是绳子,而是由小女孩自己的头发编成的,一端连着天空,另一端,缠绕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这画,美得让人心悸,也残忍得让人窒息。
四合院成了世界上最昂贵、也最压抑的画廊,所有人不分昼夜地翻看、比对、研究。
没人记得白天黑夜,饿了就啃两口胖子不知从哪弄来的干粮,困了就靠在画框上眯一会儿,醒了接着看。
胖子不行,我眼睛要瞎了。
胖子揉着通红的眼,一屁股瘫坐在门槛上,指着一幅画着深海的画,有气无力地嚷嚷;
胖子这画的都是个什么鬼东西啊?
胖子一群没脸的人围成一个圈做什么手势,没有面孔的女人举着烛台看镜子……
胖子这哪是画啊,这他妈是恐怖电影吧!
张起灵一直没说话,沉默地站在一幅巨大的油画前。
画上,是一个被无数黑色丝线缠绕的女孩,她靠在一个华丽的王座旁,双眼却被一块白布蒙着。她的耳后,蓝色的双月印记正像藤蔓一样,顺着她的脖颈向上蔓延。
他伸出那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虚虚地抚过女孩耳后的印记。
半晌,他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缓缓开口;
张起灵印记,是……枷锁。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他。
胖子愣住了,那双平时总带着点乐呵的眼睛里,此刻满是茫然和心疼;
胖子什么意思?
胖子谁他妈的敢给咱们卿卿上枷锁?
吴邪的指尖在那幅画上停住了。
画上那个被蒙住双眼的女孩,脖颈纤细,皮肤雪白,那蔓延的蓝色印记,在黑白的水墨背景下,显得妖异又触目惊心。他以前只觉得那印记神秘,却从未想过,每一次打雷时,她承受的痛苦,竟是源于一道刻在灵魂上的枷锁。
解雨臣这些画,都不合常理。
解雨臣的声音带着熬夜过度的沙哑,指着另一幅画;
解雨臣你们看这幅,画的是西湖的断桥残雪,可天上的云,是人脸的形状。
解雨臣还有这幅,江南水乡,小桥流水,但水里的倒影,却是燃烧的宫殿。
每一幅画,都在一个看似正常的世界里,藏着一个扭曲、诡异的内核。
黑瞎子靠在一幅巨大的落地画旁边,那幅画画的是一个小女孩,被无数双只有瞳孔的眼睛包围着,她赤着脚站在一片冰冷的蓝色月光下,歪着头,异瞳里是一种近乎神性的、冷漠的……审视。
黑瞎子仔细看她的眼神。
黑瞎子的语气沉了下去,指着自己靠着的画,指尖点着画中女孩的眼睛。
她不是在被窥探。
她是在审视着那些窥探她的眼睛。
胖子喃喃自语,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像是被画里那股子气势给逼退了;
胖子咱们卿卿……她……
他“她”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们一直以为吴卿是明艳的,是带刺的,是护短护到不讲理的,甚至是个骨子里透着疯狂的。可从没想过,在那副总是带着浅笑的面具下,藏着的是这样一个……被无数双眼睛窥探、审视,却又反过来用一种近乎神性的冷漠审视着全世界的孤独灵魂。
吴邪她是在告诉那些看着她的人……
吴邪一直盯着那幅画,指腹虚虚地描摹着画中女孩那双异瞳的轮廓;
吴邪她全都看见了。
看见了他们的贪婪,他们的欲望,他们藏在暗处的算计。
黑瞎子她在德国被人……
黑瞎子的声音没了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劲儿,沉得像块铁;
黑瞎子就是这个眼神。
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懂了。那是他对她死缠烂打的第二次,他看到的,从来就不是吴山居里那个明艳爱笑的三小姐,而是画里这个,站在深渊边上,冷眼看世界的王。
张起灵一直沉默着,此刻却看着那幅画,掷地有声的吐出四个字;
张起灵她是猎人。
吴邪画……
吴邪的嗓子干得冒烟,指腹在那张粗糙的画布上反复摩挲,像是想透过油彩,去触摸画里那个孤独的灵魂;
吴邪秘密在画里……
汪祁那个疯子能看懂,他们凭什么看不懂?
吴邪的目光像是黏在了画上,一寸一寸地扫过,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从女孩的发丝,到裙摆的褶皱,再到背景里那些扭曲的、窥探的眼睛。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画作右下角那个熟悉的双月署名上。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了那个标记。
吴邪不对……
吴邪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吴邪这个署名……和其他画上的不一样。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那幅画的右下角。
胖子哪儿不一样了?
胖子把脸凑得最近,几乎要贴到画纸上,一双眼瞪得溜圆;
胖子不都是两个月亮牙儿吗?
吴邪不。
吴邪直接反驳,指着那双月标记;
吴邪这个署名,不是画上去的。
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那标记的边缘泛着一种和油彩截然不同的、更深的墨色光泽,它不是颜料的堆叠,而是……字。
无数细若蚊足的蝇头小楷,以一种鬼斧神工的笔力,构成了一个双月的形状。若不是吴邪对她的画熟悉到了骨子里,对这个署名看了不下万遍,根本不可能发现这其中的玄机。
胖子下意识地爆了句粗口,往后退了一步,满脸的不可置信;
胖子这得拿显微镜看吧?这他娘的是人能写出来的字?
张起灵她能。
张起灵看着那幅画,仿佛能看到那个执笔的、孤注一掷的身影。
解雨臣二话不说,转身进了里屋,很快拿来一个专业鉴定用的高倍放大镜,将镜片对准那个署名。
那些细小的笔画清晰地呈现出来,铁画银钩,力透纸背,锋芒毕露,一如其人。
【独步以智,双陆之上风云起,指尖翻飞万象,一步步都由心,衣袖轻扬尘埃微,乾坤尽在掌中挥。】
双陆,是古代的一种棋盘游戏,靠智谋与运气取胜。
黑瞎子我就知道。
黑瞎子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从胸腔里滚出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和了然;
黑瞎子我的小祖宗,从来就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黑瞎子汪祁以为自己是棋手,却不知道,她才是那个真正掌控棋局的人。
这分明是一封战书!
胖子那……那‘无心’是什么意思?
胖子想起青瑶临死前的话,心有余悸。
吴邪或许,无心,才能落子无悔。
解雨臣重重的叹了口气,眼底是掩不住的骄傲和心疼;
解雨臣那个疯子想毁了她,却不知道,他每走一步,都在她的算计里。
吴邪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他看着画里那个眼神冷漠的女孩,仿佛能透过画纸,看到九年后的她,是如何在那座囚笼里,布下这惊天动地的棋局。
胖子找!接着找!
胖子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满血复活,一头扎进画堆里;
胖子卿卿肯定还留了别的话!
有了方向,所有人的效率都高了起来。
一阵突兀的震动声齐刷刷地响起——嗡!
胖子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掏出手机;
胖子谁他妈搞的电信诈骗,还搞群发?
可当他看清屏幕上那条信息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几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不约而同地掏出了手机。
屏幕上没有号码,没有来源,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冷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三小姐会回来,等。】
解雨臣的反应最快,在看到信息的瞬间,另一只手就已经在笔记本电脑上飞速敲击,试图追踪信号来源。
可几秒后,他停下了动作,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解雨臣不行,对方是高手。
解雨臣信息经过了层层加密,发出即焚,追踪不到。
黑瞎子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嘴角勾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
黑瞎子这手笔,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黑瞎子除了汪家那个疯子,还有人盯着小祖宗。
胖子瞪大了眼,凑过去又看了一遍,差点把手机给摔了;
胖子咱们卿卿到底是什么唐僧肉,怎么谁都惦记着?
“三小姐”这个称呼,是道上的人对吴卿的尊称。
这个人,要么是汪祁的同伙,在故弄玄虚;要么,是藏在更深处的第三方势力,一个敌友不明的观察者。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了一件事。
他们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吴邪闭上眼,脑海里闪过的,是九年前那个清晨,她留下的那封信。
上面也有“等”这个字。
吴邪没说话,只是把手机扔回桌上,转身又走回那堆画里。
不管是谁,不管有什么目的,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她留下的东西。
那是她唯一能跟他们“说话”的方式。
他的视线扫过一幅又一幅画,最终停在了一幅尺寸不大的水墨画上。
画上,是一个单薄的背影,提着一盏灯,正从一片光怪陆离的、由无数破碎镜面组成的迷宫里走出来,灯的光芒很微弱,却照亮了脚下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路。
这幅画的风格,比其他所有画都要……干净。
只有一个孤独的、却在往前走的人。
吴邪不对劲……
吴邪喃喃自语,伸出手,指腹在那画纸的右下角轻轻摩挲。
那里,空空如也。
吴邪这幅画,没有署名。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对于一个把署名看得比命还重的画家来说,一幅完整的、显然是成品的作品,没有署名。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讯息。
张起灵伸手,指着画中人脚下那条被灯笼照亮的路。
那条路,是由无数细小的、破碎的镜面组成的。
灯笼的光,照在那些碎片上,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斑。
胖子这光点......
胖子把脸凑过去,眼睛瞪得比刚才还圆;
胖子……好像……是字?
解雨臣立刻拿来放大镜,凑了上去。
镜片下,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那不是无序的光斑。
那些光点,每一个都经过了精妙的计算,折射、组合,最终在地面上投射出了……一行字。
解雨臣看着那行字,拿着放大镜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他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和……骄傲。
解雨臣别怕,我会赢。
顿了顿,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念出了最后四个字;
解雨臣等我回家。
胖子他娘的……
胖子的眼眶“唰”地一下就红了,抬手狠狠抹了把脸,声音都哽咽了;
胖子这丫头……这丫头……
解雨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掏出手机,打开,屏幕上是他和吴卿的合照,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姑娘,低声说;
解雨臣好,我们等你。
黑瞎子低着头,笑了一声,是发自胸腔的、带着点水汽的畅快;
黑瞎子真不愧是我的小祖宗。
张起灵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线条似乎都柔和了半分,眼底深处映着无人未曾见过的,近乎于柔软的情绪。
吴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短短的九个字,像是一股暖流冲垮了他用九年时间筑起来的、名为“思念”的堤坝。
他的眼眶滚烫,视线模糊了一次又一次,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抬起手,隔着空气,虚虚地描摹着画上那行字的笔画。
原来,她知道他们会害怕,知道他们会担心,知道他们会疯了一样找她。
所以,她留下这样一句话——别怕,我会赢,等我回家。
吴邪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像是把这三个月来的所有愤怒、恐慌、绝望,全都吐了出去。
他直起身,环视了一圈满院子的画,和院子里这几个熬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兄弟。
吴邪把所有的画,都收起来,一幅都不能损坏。
胖子天真,不找了?
吴邪不找了。
吴邪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卷好,转身看着众人,嘴角终于有了真实的笑意;
吴邪汪祁那个疯子能看懂画里的秘密,我们不能让他再得到任何一幅。
吴邪那个发信息的人,不管是敌是友,都证明了卿卿是多方势力的焦点。
吴邪我们把家给她收拾好,等她回家。
胖子看着吴邪的笑,愣了半晌,随即一拍大腿,也跟着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胖子对!等她回来!
胖子胖爷我给她做九九八十一道菜,把她养成个球!
解雨臣看着吴邪,点了点头,眼底是全然的认同,拨通电话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人手,把这些价值连城的画作收好,存放在瑞士银行的保险柜。
那语气,冷静又利落,仿佛刚才那个念字时声音发颤的人,不是他一样。
黑瞎子道上那些‘借’来的,也该还回去了。
黑瞎子扶着墨镜,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懒散的说;
黑瞎子不过得跟他们说清楚,只是暂时放他们那儿保管。
黑瞎子要是少了一点儿,哑巴会亲自去他们家‘做客’。
张起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们信她。
所以,他们等。
等她手起棋落,搅弄风云。
等她踏碎枷锁,浴火归来。
等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