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不见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过去的日子里,我通常喜欢抬起头仰望夜空,看着天上那些像小眼睛一样一闪一闪的星星们陪伴我回家。小时候我曾听妈妈说过,天上的星星都是人们内心最珍贵的梦想,只要对着夜空许愿,空中就会多出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装载着大家美好的愿望富有生机地在空中跃动着,好让人一抬头就能看见它们。
可是现在,星星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轮黯淡的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我不知道月亮是否因为孤单而在哭泣中掉了色,但很显然,现在除了我和月亮,大概没有人发现星星们集体消失了——大人们依旧像往常一样行色匆匆、若无其事,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抬头望一眼夜空,对于他们而言,但凡把时间花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哪怕一秒都是浪费。
也许,我说不定在无形之中破了一项世界记录——世界上第一个发现星星消失的人,只可惜没人会给这种无聊的世界记录颁奖。
没有星星看,我只能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儿玩。我想,现在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够理解星星存在的重要性——没有了星星的夜晚是多么无聊啊!我甚至开始有点儿同情起那些大人们,他们每天忙于四处奔波,却忽视了生活中那么多浪漫和美好,成人的世界一定很无趣吧?
这天,我照常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公园时,我把石子儿踢进湖里,无意间抬眼望见岸边漂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我借着月色仔细一瞧,顿时惊呆了——漂在湖面上的竟然是颗星星!我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后,找来一只竹竿将星星捞了上来。
我小心翼翼地将星星捧在手心,看它微弱的亮光铺满了我的手掌,光亮之中似乎还隐约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背后长着一双洁白无暇的翅膀,在广阔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这里面装载着的应该是别人的梦想吧?
这时,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我赶紧把星星藏进衣兜里,生怕被其他人发现,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在家里,我可以放心大胆地把星星拿出来,因为爸爸妈妈通常不在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妈妈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出门的时间也越来越早,我早已习惯了父母早出晚归的生活,只是在没有星星的夜里,我一个人在家时常会感到孤独和寂寞。但此刻,我内心的空虚却立马一扫而光——毕竟我已经捡到了一颗星星,不是吗?
我一刻没有停住脚,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像特工一样关上门、拉上窗帘,确保周围不会有人发现后,我才如释重负地将星星从衣兜里拿出来,自作主张地给它安排了个“好”住处——一只玻璃罐子(之所以说它“好”是因为想不出更好的地方)。
我隔着玻璃馆睁大眼睛细细地瞧着这颗星星,心中不由自主地迸发出许多遐想:星星在人间还会一直发光吗?它要怎么回到天上去?它还有其它兄弟姐妹吗?虽然这种代幼稚的想法肯定又会招来大人的嘲笑,但我总是会忍不住在大脑里自动生成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我知道肯定又是爸爸妈妈回来了,于是动作飞快地跑进自己的房间,脱衣、脱鞋、上床一气呵成,我把装星星的罐子紧紧抱在怀里,再用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假装已经睡着了,爸爸妈妈每次都会被我高起的"骗术"骗过去。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见房间门外传来关灯的声音,估摸着父母都已经就寝后,我才踢开被子继续看星星。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这个来自天上的小家伙。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老天爷给一个爱看星星的孩子充满怜悯的馈赠！用“养”这个词可能不太合适,但这是否意味着我正式成为这颗星星的主人了呢?
再浓烈的兴奋劲也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我着着星星,星星也在对我眨眼,我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做了个关于星星的梦。
在梦中,我拧开玻璃罐,星星飞出来化作我的翅膀,送我飞向繁星点点的夜空。我遨游在星星的海洋中,脚下的星星像地毯一样铺陈开来,我沿着这条由星星组成的路飞啊飞,无忧无虑地飞向远方……
突然间,一阵沉问的敲击声将我拉回了现实,我从床上惊坐而起,循声望去,竟惊奇地发现窗帘上映出了一个人影!我低头瞄了眼罐子,再三确认星星没有被偷走后,这才忐忑不安地拉开窗帘,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出现在窗前,看起来不像是坏人。我推开窗户,没好气地问:“刚刚就是你在敲我家窗户?”
青年的脸上挂着如今晚的月光般柔和的微笑,他特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生怕吵破了黑夜的宁静：“小朋友,打扰一下,你今晚有捡到过一颗星星吗?”
一听到“星星”两个字从青年嘴里说出来,我就立马提高了警惕。我用提防的眼神盯着他:“你想干嘛?”
“我在找一颗丢失的星星,它的编号是20051106,如果你找到了,请立即告诉我,好吗?”青年递给我一张名片,“到上面的地址来找我,我每晚都会在那里等你。”
说完,青年冲我调皮地眨了眨眼,转身跳下房梁,消失在了夜色中。我怔怔地望着名片上的地址,仔细回味了一番青年刚刚说的话,心中的顾虑已然烟消云散,转而被满满的好奇心覆盖:这个青年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怎么知道我捡到了星星,甚至还能准确说出星星的编号?看来一切答案只有去到名片上标注的地方后才会明了。
带着这一系列疑问,我抱着罐子,怀揣着对明天的期待安然入睡。
第二天放学,我早早地踏出校门,回家拿上罐子后就直奔名片上的地址而去。一路上,我穿过空无一人的儿童公园、车水马龙的街道和灯火通明的办公楼,一连辗转了好几处大街小巷,终于在一间平平无奇的杂货铺前停下了脚步。
说实话,当我看到杂货铺的第一眼大失所望,我以为这个捡星星的青年会像动画片里一样住在一栋长了脚或者会飞的奇特房子里,没想到他的“秘密基地”却和我们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没什么两样。失望归失望,我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走上前,轻轻叩响了杂货铺的门。
片刻,杂货铺的门虚开了一条缝,里边儿的人透过缝隙看到我后,二话不说就把我拉了进去。一进门,我就被耀眼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等青年贴心地为我戴上墨镜后,杂货铺内的场景才缓缓映入我眼帘,许许多多被装在玻璃罐子里的星星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货架上,它们透过玻璃散发出的光芒满满当当挤满整间屋子!见我大受震撼,青年笑着说:“这只是冰山一角,走,我带你去看更多。”
青年用一把有些生了锈的钥匙打开杂货铺后门,示意我进去,我走进后门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仓库里堆积着成千上万的瓶瓶罐罐,每一颗星星都贴着独属于自己的编号,这里储存的数以万计的星星就像开了家庞大的百货商场！青年向我伸出手,不紧不慢地说:“你这次肯定不是空着手来的吧?”
我明白了青年的意思,将捡到的星星拿出来最后瞄了几眼,随后恋恋不舍地递给了青年。青年踩上平衡车,一路骑到立着“2005区”标识的货架前,将手中的星星轻手轻脚地放进了编号为“20051106”的罐子里。做完这一切后,青年抹了把汗,感慨地说:“多好啊,现在又有一个梦想物归原主了!”
这时,我再也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疑问,忍不住开口问:“你是怎么……”
“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请继续随我来吧。”青年礼貌地打断了我的话,想必是早就料到我会刨根问底。我跟着青年走到仓库的另一端,青年推开门的一刹那,我惊呆了——屋内堆满了密密麻麻的星星,但它们已经失去了光亮,就像成山的垃圾一样被人随意丢弃于此!
“这些都是被废弃的星星,一旦许愿者淡忘或者放弃自己的梦想,星星就会从天上坠落下来,直至渐渐失去亮光,变成一堆毫无用途的垃圾。”不等我开口,青年就率先解释说。我疑惑地问:“那你收集那么多星星来是干什么?”
“在星星的光芒彻底消失前,只要许愿者主动来赎回自己的梦想,星星就能再度升起,重新回到天上,收集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这是我们家族世代流传下来的职责,我接过父亲的衣钵,拥有感应星星的能力,所以才能顺藤摸瓜找到你。”
“可结果你也看见了,人们一旦把自己的梦想抛之脑后,就很难说服自己去把它赎回来。久而久之,堆积在这里的星星越来越多,我只好把它们提前编上号,以免混淆——以后,存放在这里的星星多半会只增不减。”青年苦笑道。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一脸天真地问:“为什么大家会忘记自己的梦想?”
青年迟疑了一下,叹气道:“有些是主动的,有些是被动的,说不准。不过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就算说了也不会懂……”
我一听就不乐意了。我把双手叉在腰上,故作生气地说:“怎么,瞧不起小孩吗?你不说,我还偏偏真就想听听,否则今天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青年愣了一下,随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嗐,你这孩子……”说完,他随手拿起一个罐子,取出一只星星给我看,我看见那颗星星里浮现出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画面。“你猜猜,这颗星星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
我歪着脑袋思索了一阵,最终还是不解地摇了摇头。青年深吸一口气,说:“因为这个孩子的父母忙于工作,从小就没有时间陪伴孩子。一家人一年到头也难得聚在一起,久而久之,这个孩子就连心中最简单、最纯粹的梦想也开始如泡沫般破裂,直至消失在无边的黯夜中……”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认真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颗星星背后的故事的?”
青年垂下眼睑,缓缓开口道:“因为这个愿望,就是我许下的。”
青年的话像一把利剑,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灯火通明的办公楼、联想到空无一人的儿童公园、联想到自己的父母——世界上还有多少个孤独的孩子像我一样,眼巴巴地在家门口等着父母回家呢?他们内心深处的美好遐想尚未启航却早就折了翼,这对于一个未谙世事的懵懂孩童来说是多么残酷啊!
我为此深表遗憾的同时,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又问:“那么,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在之后就没有别的梦想吗?”
青年没有说话,而是又走到另一个货架前指给我看。我放眼望去,只见那些瓶瓶罐罐中都装满了五花八门的梦想:有想当宇航员的、有想当大老板的、还有想环游世界的……青年出神地凝望着那些梦想,说:
“正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年少时的梦想有多么遥不可及。现代人都忙于工作和生活,却不曾记得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每个人都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成天忙忙碌碌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到了我这一代人,除了剩下对未来的迷惘和失措,已经没有什么梦想可言了。”
我听完这一席话后,竟生出几分对自己的同情来:“以后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像我们一样吗?”
青年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语气中渗透出冰冷的悲凉:
“谁又会知道,这个世界掌握在我们这代人手里,究竟会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坏呢?”
从青年的杂货铺出来后,我忽然不那么想回家了,于是我就地蹲在路边,望着路灯下飞舞的蛾虫发呆。过往的行人步履匆匆,好像在被什么东西牵着走,没人会在意一个小孩的奇怪举动,我也得以能够静下心来思考自己的问题: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放学后的习惯从看落山的夕阳变成了看天上的星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城市里不再有儿童的欢声笑语,取而代之的是接踵而至的补习班?我们的梦想究竟何去何从?
喧闹的街道给不了我答案,繁华的表面下是一台冰冷沉重的大机器,无时不刻地在高速运转,永远都不知疲倦。没有星星的夜晚笼罩着大地,无言地诉说着未来漫长而茫然的路……
第二天清晨。
“同学们,你们长大后有什么梦想吗?”老师在讲台上面带微笑地问。话音刚落,班上所有同学几乎都不假思索地举起了手,老师笑得像花一样甜:“不要着急,一个一个来。小明,你先说!”
“我长大后想当太空人,亲眼瞧一瞧地球母亲是什么样的!”小明腾地站了起来,语气坚定,瞳孔中闪烁着憧憬与希望的光。
“我长大后要当大老板,挣好多好多钱!”“我长大后要坐着热气球环游世界,光是想想都很好玩!”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如雨后春笋般站起身,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嗯,同学们说得都很棒,老师相信,你们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见同学都这么踊跃,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老师不经意间注意到了蜷缩在教室角落的我,她向我走过来,和声和气地问:“这位同学，你有什么梦想吗？”
教室里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同学们都在期待我会作出怎样的回答。我知道自己不能再一言不发,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蠕动着嘴唇很想说些什么,但每次送到嘴边的话又会咽回去。老师还在耐心地等着我的回答,我知道她这么做是出于关心,但我无法违心地凭空捏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事物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为同班同学感到悲哀,他们甚至都还不知道自己的梦想以后会经历什么……
同学们见我迟迟不说话,纷纷流露出奇怪的神色,教室里浮起一阵骚动。最终，我犹豫不决,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梦想，我……没有。”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